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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是對你不好,而不是對我。」話自口出,冷地連我自己都不由嚇了一跳,「玄燁怎樣待我,宛文從不放心上,但他對於大人的態度倒怕是會影響到您的大事吧。」
「不是這樣。」
「不是?那是怎樣?」我有些慘澹地笑開。
這時才覺察,一直以來竟然連我自己都不知道,對於這個男人,幾時起居然已經依戀到了這個地步。
我道:「劉大人自有大事去辦,宛文一介女流,怎可礙了大人的道。」
「不是……」劉品笙的話中多少帶了顫音,終於肯轉身看著我的眼,「我的命此生已給了貴人。只要貴人願意,隨時可以拿去。」
那雙眼中第一次讓我看到了那麼多的情緒——無奈,不甘,悲痛,遲疑,還有一絲的,依戀。
原來,他也是舍不下我的。
我的笑柔了些、緩了些,依舊望著他,輕問:「劉品笙,你到底為何要殺玄燁?他是一代明君,他可以讓天下太平。百姓重的不是誰家執權天下,他們重的不過是平淡度日,這些你可知?」
「一代明君?一代明君又怎會為區區幾個字而抄人全家嗎?」劉品笙的神色間幾分嘲諷,看著我冷笑道,「廬州太守柳恆,也就是我爹。他勤政愛民又深得百姓愛戴,結果又怎樣?為朝廷盡心盡力,我家冬日裡甚至食不裹腹,只因我爹的書中摘有一首詩詞,竟是被有心小人上報。就是那位你口口聲聲所謂的明君一聲令下,滿門抄斬。如果不是我恰好在外遊歷,怕也是在劫難逃。」
文字獄?
我的心心在這刻一下子揪了起來。
以前只知道康熙末年才是文字獄最為興盛的時候,卻不知此時竟已有出現。看向眼前這個或許該叫「柳品笙」的男子,想著他隱姓埋名不知經歷了多少磨難後才到了如今的地位,我有些不忍地移開了視線:「不知柳太守當時摘錄的是何詩句。」
「朱楹已成劫後灰,此際樓塌猶有思。清霄月照含元殿,更勝金谷墜樓人。」
我眉不由鎖起。
朱楹」已成劫後灰,「朱」即「朱明」,此句顯指明亡。而含元殿乃明皇后鳳攆出入之宮,恰被「清」霄月照,顯指朝代巨變,不若當年綠珠自金谷樓上躍下以全名節。整整一詩若這樣解來,無疑是猶思前明,直犯清朝忌諱。
全身冰涼,我反是靜了下來,悽然間仿佛是作最後的掙扎:「那麼,劉大人只管留宛文獨自一人吧。這宮中黑暗,自此我便一力承擔。即使哪日慘遭毒手,也不會再來求大人分毫。」
之前從未做過這種神態,硬扯著臉皮做出,我又把心一狠在自己的腿上猛擰了下,這才讓眼角梨花帶雨,更加深了效果。
我是在賭,賭他的心裡其實有我。
我要睹他的命。
玄燁既然可以成為在位最長的清朝皇帝,他自然不可能會死在柳品笙的手上。那麼,行刺唯一的結果只能是——失敗。
可若是失敗了,他還能活嗎?我的手一顫,終於握不穩杯,墜地摔成了碎片。
我轉身不再看他,卻是留意著投在地上的影。
柳品笙的手緩緩伸向我,又顫動著縮了回去,若這樣算作是一個輪迴,在無數的輪迴後他終於一把從背後抱住了我。
不像上次在血雨腥風中的緊擁,此時的他小心翼翼而更顯緊張,這種懷抱陡然間又讓我有了痛心的感覺。
他聲音拂過耳畔,有些滄桑的溫度。
他說:「宛文,你要什麼我都可以給你,即使是這條命,可是,你不要這樣……」
他叫我「宛文」,不再是「貴人」。
我的心裡涌過了一股莫名的情緒,眼角間原本假意的滿是澀意的液體一下子傾瀉了出來,聽到自己乾燥的聲腺發出的聲音:「品笙,如果我要你放棄報仇,你可以做到麼?」
背脊貼著的那個胸膛僵硬了一下,可僅這一下,我便已知了他的選擇。
背脊生涼,我一狠心輕輕地將他推開,走到了牆邊。
牆上的一副畫卷,行雲流水般寫著詩句——「曾經滄海難為水,除卻巫山不是雲。取次叢花懶回顧,半緣修道半緣君。」
冷冷清清的語調,我道:「柳大人,請回吧。」
既然已經知道,那麼如今只有柳品笙,而再沒有那個劉姓誤入澹煙宮的黑衣刺客。
再沒有動靜,他久久凝望我,而我卻終沒回頭看他,直到身後的門輕輕關上,仿佛最後一絲力量被抽走,我才順著牆無力地滑下。
明知他是去送死,而我,挽留不了他。
真的是,半緣修道,半緣君……
直到小桃推門進來,我才發現自己竟以這樣蜷縮在牆邊的姿勢睡著了。身上很燙,說是吹了冷風也好,說是傷心過度也好,總之我似是燒得更厲害了。忽地想起自己沒來這個朝代前,也常以這樣的姿勢入睡,嘴角一揚,竟然是笑了出來。
小桃在一邊幫我加著衣服,見我笑不由責道:「主子你還笑!昨兒個皇上才吩咐要好好照料,今日卻又加重了,這可怎麼是好?今晚可還有允玉格格的慶生宴呢。」
「不礙事的,我到時能出席就是了。」嘴上這樣答著,心裡卻突然出了個很古怪的念頭,如果我去求玄燁,他會放過柳品笙嗎?搖了搖頭,這個念頭很快又被打消了,我想自己一定是燒糊塗了,若是由我求情,怕是會火上澆油罷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