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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聽到第三遍不一樣的《今夕何夕》時,李風辭打開車門下去了。
他繞過矮樹往聲源處走,也不知是好奇還是一時興起。他踩著疏淡的月光,肩上涼涼灑著的是星點孤影。河堤對岸有黑樹幾排,映在水裡卻泛起了光。姑娘唱得不好,偏生嗓子甜亮,情緒也感染人。這感覺他講不清楚,只覺得聽在耳朵里既矛盾又好笑,交錯在一起還莫名生出了點吸引力,倒是特別。
李風辭一邊走,一邊跟著她唱起來。
姑娘聽見這附和略顯意外,她回頭,衣袖挽在肘上,半濕的烏髮垂在胸前,腳邊放著一盆衣服,嫩生生的手裡還拿著幾個剛弄碎的皂角。
白露收殘月,男人踩著天階夜色走到她的面前。
他故意不看她,反而蹲在一旁同路邊開得最好的那朵杜鵑花搭訕:「小杜鵑,洗衣服怎麼不用肥皂?」
姑娘的眼睛水靈,驚詫時尤其瞪得大:「肥皂?」
「嗯。」李風辭這才轉過臉,「那個不比皂角方便?」
她也不怕人,見李風辭不過來,自己把凳子往後拖了些:「肥皂最便宜的都要兩角錢,太貴了,還沒香味。」她指一指杜鵑,「你瞧,它只有花瓣上的一點紅,葉片上的一點綠,這小紅小綠哪裡值兩角錢?」
指著杜鵑的那隻手柔嫩細白,李風辭順著手指看上去,先是看到一條纖瘦小臂,再往上便是對他笑著的一張臉。那臉頰上生著兩個酒窩,左邊的深一些,右邊的稍淺,說話時一動一動,讓人想戳一戳。
「不過呀,它們也不用自己洗衣服,真好。」
說完,她用手盛水往那兒澆,在揚手的過程中,有幾滴濺在了李風辭的皮鞋上。小姑娘沒注意,李風辭也沒注意,他的注意力全放在了她乾淨大方的笑容上,他細細看她,覺得這臉實在難得,穿一身破衣裳也能這麼艷。
李風辭下意識道:「你穿水紅色的旗袍一定很好看。」
姑娘一愣:「什麼?」
「沒什麼。」李風辭笑了笑,「你叫什麼名字?」
姑娘在圍裙上擦擦手:「我叫鶯兒,你呢?」
「我叫李風辭。」
「李風辭?這個名字好熟,好像在哪兒聽過。」鶯兒想了半天,最終搖搖頭,「算了,想不起來。」
「唔,這麼說起來,鶯兒這個名字,我也覺得在哪兒聽過。」李風辭學著她的樣子,最後卻點點腦袋,「啊,想起來了。」
鶯兒明顯被他吸引了:「什麼?你聽過,在哪兒?」
「在書上和戲文里。」
地面在鶯兒拂水時被弄濕了一點兒,李風辭卻毫不在意,逕自坐了下來:「在寶釵念出寶玉的玉石上那句「莫失莫忘,仙壽永昌」時,是她身邊的鶯兒提到,說她看二爺玉石上的話與她家姑娘項圈上的話是一對兒……」
「不離不棄,芳齡永繼。」鶯兒笑了笑,「你也看《夢》?」
「小時候讀的。」
鶯兒有些羨慕,她拿濕乎乎的手撐臉:「你讀了書哪,真棒。我不識字,只聽過戲,還沒聽全。」
李風辭掏出手帕遞給她:「你也想看書?」
「不用了,你這帕子一看就很貴。」鶯兒把他的手推回去,拿衣袖往臉上擦了擦,「想看,可我看不懂,便算了。我呀,更想去把戲給聽全。台上的角兒們演起來更好看,適合我這樣沒讀過書卻想看故事的人。」
李風辭把帕子塞在她手裡:「有機會的。」
鶯兒見推不掉,道完謝就拿帕子擦了臉。
清水粼粼,她擦完之後,拿起皂角開始洗帕子。
「對啊,我也覺得有機會,等我給錢太太洗完這盆衣服,我就能攢到一塊了。」說話間,她的酒窩漸深,「我連一塊錢都能攢到,以後也一定能攢出余錢去買一張戲票。我也得坐在有靠背的椅子上嗑著瓜子看一回戲。我還想吃糕點,想喝茶,我得是個客人。」
她盤腿坐在青石階上,兩條褲腿都被弄濕了,卻也沒管一管,只顧做著夢小聲嘟囔:「躲躲藏藏在角落裡,總能被找到趕出去,就算僥倖沒被趕走,也要提心弔膽的,從開戲到落幕都在擔心,連叫好都不敢,根本不能專心,也沒法兒好好看戲。」
鶯兒邊洗手帕邊碎碎念著,是心無城府的少女模樣,說話時帶著一堆小表情,藏不住半分心事。她的話很多,嘰嘰喳喳,小麻雀兒似的,只顧著自己講得痛快,也不在乎有沒有人回應。
「你一看就是富貴人家的少爺,這種感覺你不曉得的吧?」
一陣香味鑽入鼻端。
他正看她看得出神,沒料到她會忽然回頭。
李風辭一個不備就望進了女孩清亮的眼眸。
看慣了紛雜繁複,再來看眼前的人,他不由得便想到一汪清泉。也是這時候,蹚過風沙的旅人才覺得渴,才覺得自己是該休息了。
鶯兒見他出神,伸手朝他揮了揮手帕:「喏,洗好了,還給你。」
「謝謝。」
李風辭順手接了過來,沒有刻意去觸碰她,只是自然地將手帕接過來。
他甩了甩帕子:「擰得挺干。」
「那當然,我力氣很大的!」鶯兒驕傲地揚起臉,鼻尖上落了點小水珠,她一抹就抹去了,「哎呀,時間不早啦,我也洗完了,再拖下去阿姐會擔心的。我先回家了。」<hr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