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此時此刻,他很想醉,想要大醉,清醒的感覺太糟糕了。
沈輕舟嘆了口氣,突然想起一個說法:謊話重複千遍就是真的。那麼,若他當自己醉了,或許過會兒,他便真能醉了。這個想法有些荒唐,但他覺得可以試試。
原先平穩的步子變得凌亂起來,沈輕舟眼睛一眨,眸中便帶上了水霧,整個人的氣質登時變得迷濛。大抵是在台上待得久了,他入戲總是很快。雖然未必真沉浸了進去,但那些東西外人是看不出來的。
偶爾他也會想起一句老話,說戲子無情。戲子倒未必真無情,只他們一時哭一時笑,看著善變,有情也叫人不敢輕信,索性將他們全判成假的,籠統道他們只知逢迎,沒有真心。
可是……
他喝一口酒:「都是人,人怎麼會沒有心?」
有心也要被誤會,所以說,幹這一行真虧。
「真是虧啊!」
沈輕舟身子一歪,踩著地上的泥水,腳滑撞到牆上,摜得胳膊疼。他也不想再動,索性停在了那兒,未料到自己剛剛順勢坐下,就聽見有個人在他身邊停住了腳步。
「你怎麼了?」
仿佛三九天順著脖頸滑下了個冰塊至背脊,沈輕舟一個激靈,猛地抬起頭。身前的人背光站著,臉上戴著個小面具,很孩子氣的東西,和他周身的冷然氣息十分不搭。
這面具是金夙姍送許知遠的,許知遠原本是戴著好玩,戴了會兒就準備摘。但或許是此刻沈輕舟臉上的驚愕取悅了他,他搓了搓手指,就這麼蹲下來。
許知遠隔著一層面具與沈輕舟對視:「喝醉了?」
他這一問太響,比那驚雷更能炸著沈輕舟的耳朵。
先前被壓住的酒氣在這一瞬蒸騰成霧,慢慢浮了上來,攪得沈輕舟大腦一片混沌。他睜眼,看見了八歲那年的變故,看見了久違的許知遠。
沒有人知道這短暫的一秒里發生了什麼,就連沈輕舟自己都摸不清。然而,再開口,他吐出的是莫名其妙的一句話。
沈輕舟說:「是陌生的朋友嗎?」
許知遠挑眉,心道他這是醉得人都不認識了?也好,左右無事可做,索性陪他玩玩。
「是。」
沈輕舟鬆了一口氣似的。
平日撐著他的那股子精氣神全被抽乾淨。此時,他整個人癱在牆角,氣質靡頹,毫無風華,和街邊醉鬼沒什麼兩樣。
他帶著酒氣打了個嗝兒,語氣輕鬆,閒聊似的:「朋友,你知道嗎?我心裡有了一個人。」
許知遠蹲得腿麻,又見沈輕舟放鬆舒適,乾脆學他的模樣,坐在了他的身邊。
「是嗎?」
沈輕舟打量許知遠一眼,突兀地笑了:「喝酒嗎?」
許知遠將他遞來的酒瓶子推了回去:「不用。」
沈輕舟也不介意,就著那一推便又喝一口。
「我喜歡那個人很久了,可發覺不久。在發覺時,我想過許多。」他咂了下酒香味,「我想,倘若日後我還能成婚,有了兒孫……罷了,我這狀況,還是不要禍害人家的好。不過,便是我這輩子都走脫不出,以後也想收養一個孩子,不單是為了養老,其實我很喜歡孩子。到了那時,我若給他取名字,定要在那名兒里加個「知」。」
許知遠明顯愣了愣:「哪個知?」
「知道的知,也是不知的知。」沈輕舟說完便笑了,笑著笑著又沉默下去,良久才再開口,「我曉得我們沒有可能了。但我總忍不住想,這餘生的親系裡。不論是哪兒,能再多沾著他一個字都是好的。我別的也不奢望了,只想求那人一個「知」。」
月色昏暗,沈輕舟低垂著眼,臉上帶笑,可許知遠總覺得那笑浮於表面。許知遠被酒氣一熏,架著人下巴便把沈輕舟的臉抬起來。
與此同時,那面具的掛耳斷了。
沈輕舟在看見那張臉的時候明顯一慌。
他不是不知道面具下是誰,可有些話,隔著面具說和摘下面具說,到底是不一樣的。
在掛耳斷開那一瞬許知遠便鬆了手,他著急扶住面具,生怕它摔壞,因此錯過了沈輕舟眼底的情緒。等他再抬頭,看見的是一張醉醺醺的臉。
許知遠直覺自己錯過了些東西,可這感覺太過奇怪,不過剛剛閃現就被他拋之腦後。
「你喜歡的那個人叫什麼名字?」
沈輕舟痴痴地笑,似乎回憶起了什麼甜蜜的事情。他說:「知夏,叫知夏,是我們戲班子裡的小丫頭。」
許知遠看著這個笑容,想起了金夙姍。
「看你這模樣,那丫頭想必極是可愛。」剛一說完,他又不懂了,「那為什麼說不要禍害人家?」
沈輕舟直直地盯著眼前的人,就這麼盯著許知遠,如同直視太陽的孩子,刺眼也不移開,只等自己驚慌不已的心漸漸平穩下來才又說道:「我在明是個戲子,在暗又拿著刀槍,這日子過得,不是假意逢迎就是刀口舔血,怎麼說都沒個安定,這還不是禍害?」
他的眼神太過清明,不是醉鬼該有的。
許知遠一挑眉:「醒了?」
沈輕舟騙不過許知遠,什麼時候都騙不過,於是也不再裝醉。
他頷首:「少爺。」
俯仰之間,他逐漸拾起沈輕舟的氣度,不再是那個醉鬼。
「是我把你領上的這條路。」許知遠把玩著面具,「聽你剛剛這話,是在怪我?」<hr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