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房間裡乾燥溫暖。倒春寒的時節,香港斷斷續續下了半個月的雨,外頭十度都不到,但房間裡好像已經到了初夏。燈都開著,探病的人一個也沒有,因為安靜,顯得房間越發明亮。
大太太林至芳躺在病床上,鼻子裡插著管子,疏眉白唇,灰發沿鬢角散落枕面。這和江去雁印象中的她截然不同。他第一次見她的時候,她陪丈夫來看車展,穿一件魚鱗白色灑銀點子鑲黑邊的旗袍,燙了頭髮,畫一對小山眉,擦淡淡口紅,是個痴情憂鬱的美人。
那是1988年,《胭脂扣》風靡全港,戲裡面梅艷芳去文武廟求籤也穿了這麼一件旗袍。當時女人們因為這齣戲重新興起穿旗袍燙頭髮,富家的太太小姐們更是熱衷「復古美」,林至芳不知道是有意還是無意挑的衣衫,站在丈夫關正英旁邊,真的就好似十二少和從良阿姑。
林至芳嗓子裡有痰,一把粗啞的男人聲:「回來.....多久了?"
江去雁要俯身到她耳邊說話她才能聽清楚:「半個月了。」
林至芳費力地點頭:「回來了好。你回來了,我也安心。」
江去雁聽出她的意思:「您有什麼吩咐儘管說吧。」
"我是快進棺材的人了,還能有什麼事。」林至芳嘆氣,「只是你和阿雪終日在外面,我不放心。回來了,自家人有個照應才是好的。"
「阿雪這兩天行程多,忙完了就來看您。"
"他們年輕人不願意和老人家呆在一起就算了,不要逼她。等她玩夠了,讓她去和她大哥吃餐飯,兄妹還是要多聚,手足之情總還是有的。
」是。這是應該的。"
"阿宏以後在集團,你也多照應他吧。他不知道做事的,你有經驗。"
這才說到點子上。江去雁知道應該表態了:「大少爺有任何需要,我肯定盡心盡力。您放心。」
林至芳這時候抬起頭來深深看他一眼。
她應該放心的,江去雁是她帶進關家的。沒有她,就沒有他。
當初,那個在車展上橫空出世、驚動港媒、被冠以「香江白玉蘭」美名的小小模特,其實被丈夫看了一眼之後嘲諷了一句「腰都不會扭」。但她嫁進來這麼久,又怎麼不知道體察丈夫的口味,也不是隨便什麼人都值得富正集團當家開這把金口給一句意見,更何況,他那張臉,完全就是丈夫喜歡的那一型。
那時候她已經不得丈夫的心,兒子太小,娘家又開始走下坡路,外頭還有那麼多年輕的一波一波送上門來。她需要一個得力的幫手,一個能討到丈夫歡心又不會威脅到她的人,與其是外頭不知根知底的野花野草,不如她自己找一個乾淨的、能掌握得住的,男人就更好,不會有後,要是丈夫喜歡,以後多念著她一份情,就算以後不喜歡了,她也沒有損失。
是她親手把江去雁送給丈夫的。
他那時候才19歲,本來是不願意的,她一張支票強逼經紀公司的老闆人,直接買走他的賣身契,他見了她怕得要命,但其實她心裡也怕,她也是在賭博。
萬幸她賭對了。丈夫很喜歡江去雁,不僅喜歡,還重用了他。
江去雁也算懂事聽話,對她恭敬有禮,幫襯不少,哪怕這幾年丈夫對他的興趣開始減淡,把人調去了日本,他也沒有過怨言。如今她的兒子已經長大,順利進入集團做事,如無意外的話,以後會繼承丈夫的位置成為實際的掌權者,她應該再也沒有什麼不放心的了。
是嗎?真的是這樣嗎?她應該放心嗎?
她怎麼能放心呢?江去雁如今位及集團中樞,職銜比她的兒子還高,萬一有了二心,他會不會對兒子造成傷害?他是不是甘願輔佐自己的兒子?他是不是真的如表面那樣知恩圖報?
她鬥了一輩子,爭了一輩子,明里暗裡經過多少風浪,血濃於水的親人轉臉背叛,沒有看到兒子真的掌權那天,她如何放得下這個心?她怎麼才能保證江去雁以後還會乖乖聽話?
」你在日本這麼辛苦,我和正英講,應該升一升你的職。」事到如今,她能夠給的也只有這些好處,「過幾天董事會肯定會跟你談的,薪酬待遇你自己去想吧,也是你應得的。"
江去雁不卑不亢,好像完全不在意:「謝謝太太。"
他越是這樣,林至芳越不能安心,但不好把話說得過了:「以後,我就照應不到你了,你自己多小心留意,不要太出風頭。正英外頭的那些女人你也不要去惹,做自己的本分就好,免得正英生你的氣,給自己找不快。"
江去雁也耐著心性聽她念叨:「老闆現在......很少見我了。」
林至芳以為他為了不得寵失落,反而有點快意:「男人是這樣的,不要太上心。你看我都病成這樣了,他都不知道多關心幾句,估計巴不得我早點死呢。"
「太太不要這麼說。」
」所以你還是要為了長遠想,要在集團有自己的人,穩住位置,和阿宏團結在一起。他有你幫襯,才能更快成長,你有他這個大少爺在背後撐住,也不用擔心被人欺負。"
「大少爺看得起我是我的福氣。我幫大少爺是應該的。」
他再三放低姿態,林至芳才稍微滿意。她又交代了幾句,來來回回無非是要他安分守己,知曉尊卑,又把往日提拔他、照顧他的恩情拿出來反覆強調,直到她真的筋疲力盡了,話都說不連貫了,江去雁握著她的手看著她睡下去,才從病房裡出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