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戚晚還說,沒有人是單一的平面的,跟紙片人一樣,江蘺是「黑化」了,但那也可以說是「覺醒」,她心裡的善良的東西還在,所以當她自救成功之後,她才會反思在這個過程中自己也髒了手,而十惡不赦的人根本不會反思這些東西。
戚晚和導演激烈地爭論著,這番論調令黎湘忍不住多看了她幾眼。
別人看她,是「羔羊」,是為了劇本據理力爭的跟組編劇,而黎湘看「羔羊」,卻是「郗晨」在看戚晚,而且思緒隨時隨地都會飄到十二年前。
發出質疑的還有製片。
製片看中的就是錢,不管是投入的錢,還是收回來的錢,除了票房之外是否有獎項加持,等等。
糾結的是,電影越深刻,觀眾越冷落。
不要怪觀眾不懂欣賞藝術,這樣的現象放在任何時代都是一樣,深刻的東西是不好看的東西,娛樂大眾的東西即便有「深刻」的時候,也是快餐一樣的「深意」,人人都能說出個一二三四。
鏡頭裡的一餐飯,一個魚缸的擺放,一個奔跑過去的小孩,一聲狗叫,在電影語言裡都有他們獨特的解釋,熟悉這套語言的人一看就懂,不熟悉的觀眾們,等的卻是幾分鐘之後的爆點、笑點。
這就是製作過程中最糾結的東西,怎麼樣才能讓觀眾看懂,讓門外漢喜歡,卻又能保留一部分製作團隊堅持的深意。
不知過了多久,三人爭吵告一段落,齊刷刷地看向黎湘。
導演:「湘湘啊,你也說兩句?」
黎湘醒神,根本沒有聽到他們最後那幾句話,但這個話題她是聽進去了。
黎湘說:「我對江蘺的理解是,無論表面上多麼的委曲求全、逆來順受,她的心是堅定的,也能夠下得了狠心。男人欺負她的時候,她反抗了,但她沒有哭。她知道自己很慘,但她沒有自怨自艾,她很小就明白自己生活的環境是怎樣的,有力量的人魚肉沒有力量的人,她不接受又能如何。她的委曲求全、逆來順受,只是為了在這個被動的處境裡,讓自己獲得最大的利益。這樣就不會有人將她鎖起來,她偶爾說兩句軟話,對方只會覺得她已經服了,這些都是她後來殺人的有利條件。」
導演聽了陷入沉思。
製片還在細琢磨。
戚晚這時說:「你已經進入這個角色了,我要表達的就是這個意思,外表是軟柿子,心裡卻插著一把劍。其實江蘺的心理早就變了,這個過程很漫長,遭遇強|奸和被父母賣給男方,只是在這個變化過程中突然出現的催化劑,令她生出殺人的念頭——這個念頭就是拔劍的瞬間。」
製片接著說,社會上不是常有那種新聞嗎,老實人悶聲幹大事,老實了一輩子,突然就爆發了。比如一個常年受擠兌的老實人突然拿刀殺了鄰居一家三口,要不怎麼說咬人的狗不叫呢。
這之後的討論,黎湘依然是話最少的,她偶爾會看向戚晚。
戚晚很沉浸在討論中,但有時候也會發現黎湘的注視。
也不知道是不是錯覺,似乎黎湘在看她時,目光會相對柔和一些。
但她記得黎湘的粉絲說過,她們喜歡她身上那種溫柔平靜的感覺,好像什麼都遊刃有餘。或許當黎湘看向其他人時,他人也會有類似的錯覺吧。
直到討論結束,導演和製片先一步離開,戚晚還要留在桌前將速記下來的筆記整理出來。
黎湘也沒有走,反而多坐了幾分鐘,就看著戚晚整理。
戚晚一邊記錄著,一邊頭也不抬地說:「我這麼說你不要生氣啊,我覺得這部戲你比之前要投入,拍《她有罪》的時候我老覺得你心不在焉的。」
黎湘回憶了一下,至今還記得戚晚那時候開玩笑說,讓她去體驗一下犯罪的感覺再來拍,不然進入不了女主角王垚的世界。
那是一個內心有著堅定信念,每一個腳印卻都踩在法律界線上的女人。
「可能是因為,這部戲我忽然找到支點了。我會依據這個支點表現角色。」黎湘說。
戚晚看向她:「什麼支點?」
黎湘微笑道:「和殺人犯共情。」
這五個字單獨拿出來一定會惹來爭議,誰會和殺人犯共情呢,主張的人是魔鬼嗎?
戚晚問:「共情殺人麼?」
黎湘說:「是共情殺人動機。」
同為女性,如果是自己處在江蘺的位置,會怎麼做,怎麼選?忍一輩子,還是賭一把?
會有一部分人選擇前者,但他們也會明白後者。
共情不是要求每個人都走向極端,而是理解那樣做的原因。
正常人不會理解變態殺人犯無緣無故地將人分屍的心理,卻會理解一個受壓迫的弱者,鼓起此生最大的勇氣,將自己的命壓在賭桌上的決心。
戚晚:「法律不會放過她,不然這個電影過不了審。」
黎湘:「法律不會放過她,但她不後悔。她若選擇忍,她在心裡永遠不會放過自己。」
戚晚沒接話,她正在思考。
黎湘繼續道:「生活里殺人犯也有請律師的權利,也有需要保護的權益,保護的不是她殺人的部分,而是犯罪之外的東西。如果她是無辜的,被冤枉的,這部分保護就額外重要。如果她需要被理解,被共情,那麼這部分保護就是最後的溫暖。對於一個貧瘠的人來說,陌生人的關心是有力量的,許喬就是第一個給她力量的人。」<hr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