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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看上去很瘦弱,濕發貼在臉頰,卻越發顯得的唇紅齒白,皮膚是曬不黑的白皙。仿佛是遺落在昏暗工廠的一塊白玉,很容易讓人目不轉睛。
工廠遍布橡膠味,因為氣溫很高,遠處都好像被熱氣蒸騰。
以盛蒼雲當時的視力,即便梁青時站在他面前,他都看不清對方的相貌,只是率先聞到了對方身上區別於工廠的香味。
有點苦,但很清新。
他的視線落在的梁青時的襯衫,他當時堪堪到梁青時的脖子,視域最近的就是梁青時襯衫衣領的刺繡,是一朵白雲,藍色的繡線,卻還要用金色描邊。
金色很貴,但也很容易廉價,比如小賣部賣的元寶代可可脂巧克力。
又比如眼前這件襯衫,讓十六歲的盛蒼雲一下想到了昂貴。
他下意識地退開,本能地察覺到了危險,轉身就要走。
梁青時是來採風的,但走錯了地方。
這片工業園區工廠林立,排布得錯綜複雜,能從這個廠房迷路到那個廠房去。
梁青時陰差陽錯看到了躲在鍋爐房後面洗澡的盛蒼雲。
他從來不去澡堂洗澡,大夏天,大中午,是盛蒼雲一天裡眼神最好的時候。
「等一下。」
陌生人喊住他。
盛蒼雲假裝沒聽到,卻被人追了上去。於是第二眼,他才看到了對方大致長什麼樣。
工廠的男人從老到小,很少有皮膚白的。
盛蒼雲像死去的媽媽,天生膚白,在車間裡都很惹眼,小時候算玉雪可愛,很討人喜歡。
但家逢巨變,他的討人喜歡變成了晦氣,這點膚白成了蒼白,只有盛夏午後才顯得耀眼。
粼粼水光,打濕了他的嘴唇,落在梁青時眼裡非常奪目。
他說:「我迷路了,你能帶我離開這裡嗎?」
盛蒼雲勉強辨認出這個人長得不難看,他搖頭:「你找別人,我要去換衣服了。」
換做別人盛蒼雲可能連這句話都不說,只是這個陌生人的聲音很好聽。
梁青時:「別人是誰,我走了好久,這邊都沒有人。」
盛蒼雲的衣服還在滴水,勾勒出少年人纖瘦的身軀。
他微微朝聲源看了看,梁青時這才注意到他的眼神有點木訥,眼睛好看是好看,但算不上靈動,好像看不太清。
盛蒼云:「他們被叫去開安全大會了。」
他懊惱地嘆了口氣:「算了。」
「你要是等得起就等我換完衣服送你去門口。」
梁青時背著相機,外形就跟這個地方格格不入,這個時候盛蒼雲才辨認出他和之前賣煙的外地人不一樣。
年輕的男人點頭:「會給你造成困擾嗎?」
天氣很熱,梁青時穿著簡單的白襯衫黑褲子,在盛蒼雲眼裡挺乾淨的。
他喜歡乾淨的人,嗯了一聲:「很困擾,但沒關係。」
梁青時被噎了一下,又笑了。
雖然梁青時的聲音很溫柔,感覺也不是壞人,但盛蒼雲還是很警覺,讓對方在原地等他,轉身去一邊換了衣服。
他顯然是在這邊洗澡的老客戶,還完衣服踩著拖鞋送人出去,還要和梁青時保持一米的距離。
有點像押送。
梁青時笑出了聲。
盛蒼雲眼神不好,但這些年耳力有所提升,捕捉到這一聲輕笑,疑惑地看了過來。
梁青時已經注意到他的不對勁了,猶豫了一會,在七彎八繞的路線里問了少年人一句:「你的眼睛……」
盛蒼云:「快瞎了,但問題不大。」
他的聲音很清澈,像剛才從頭潑下的那盆水,讓來採風的梁青時覺得自己採到了一縷風。
梁青時:「這還問題不大,問題很大啊。」
他剛想提醒盛蒼雲前面有坑,對方卻靈巧地避開了。對方明顯對路況了如指掌,梁青時欲言又止一會,在即將走到門口的時候忍不住問了一句:「不去……看看醫生嗎?」
盛蒼雲對梁青時的印象是個脾氣好的好人,後來才知道梁青時凶起來也很可怕。
一個心如死灰,無所謂瞎不瞎,想著父親死了自己也去死的人也會被罵得狗血淋頭。
比如梁青時工作期間突擊檢查殺青休息的盛蒼雲的公寓,發現對方把樂高玩具零件扔得到處都是。
他一個視力正常的人都會不小心踩到什麼,更別提雖然不會瞎但也有毛病的盛蒼雲。
通常梁青時的生氣是循序漸進的。
一開始是一句很溫柔的小蒼。
第二句取決於盛蒼雲的態度,如果他仍然吊兒郎當不當回事,基本就是——
「你不能先看看地上有什麼嗎?」
「摔疼了哭了你讓我陪著你哭嗎?」
「不許笑,趕緊……」
第三句的時候盛蒼雲就嬉皮笑臉地過來,假裝什麼都看不見撞入梁青時的懷抱。
狠狠嗅一口對方多年不變的香水味,然後說一句理所當然的。
「你在這裡,我怎麼可能會摔倒。」
這種都是馬後炮,偏偏盛蒼雲吃定了梁青時不會繼續訓斥,說得也心安理得。
多年後梁青時成了一捧骨灰,是相片裡需要瞻仰的儀容,那股熟悉的味道苦得盛蒼雲吃甜都難過,卻沒想到還能聽到這麼一句話。
甚至算得上原汁原味,讓他的習慣先於大腦,仿佛要迅速吐出他應該說的話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