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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乖乖地說好。
朱丘生把我從被子裡挖出來,伺候小孩子一樣給我穿外套,出門的時候還給了我一根手指握。他說,想去哪兒玩?
我不知道,我說。
銅鑼村沒什麼好地方,朱丘生帶我去了臨近的青峰村,算是附近的一個小中心。青峰村有一條很短的商業街,從頭能一眼望到尾兒,一些小攤販沿街賣著各種吃食。
我左手一個燒雞腿,右手一隻大肉餅,雞腿被烤得皮焦肉嫩,肉餅滋滋冒油。朱丘生在我身後,咂巴一根冰棍兒,牛奶味的。
我承認我是有點鬼迷心竅了,居然過去咬了他的冰棍兒一口,朱丘生的眼神擱在我臉上不動了,慢慢吐出一句話,這個涼。
我想吃,我說。
他無奈地捏著我的後頸,輕輕地說,跟小孩子一樣。
但他知道我狀態不好,沒怎麼和我一般見識,看我又吃了一大份滷煮,問再去哪?
回家吧,我說。
自行車沒騎進院子,停到了樹邊,我下車的時候手裡還有半串糖葫蘆。朱丘生說我們每天在教室里坐著,身體都不健康了,拉著我去山坡上散步,曬太陽。
我的手鑽進他手心裡,緊緊地握著他。
朱丘生的胳膊起初挺僵硬的,後來慢慢軟和了下來,自然地垂著。轉過山頭是我們小時候抓魚的小水潭子,深深靜靜的。
我拾了個扁平的石子,身子一斜,手掄成個半弧,水面撲通浮起一排水漂兒,五個。
朱丘生就在一邊看我,然後就也出手了,他在這方面一直不同凡響,石子鳥兒一樣飛躥了過去,六個。
我不服氣,跟他對打,還是五個。
朱丘生沒再出手,看著我站在河邊兒一把把地打水漂,大有精衛填海的架勢。水漂靠的是巧勁兒,身體的擺動和入水的角度。我一遍遍打,一點點兒琢磨,終於歡呼了一聲,六個!
我跑到朱丘生身邊硬是跟他擊了個掌,他似笑非笑地看著我,然後說傻帽兒,打水漂好像還是我教你的。
確是是他教的,可以說,我身上不是他教的東西很少。我拍了他肩膀一下,笑話他,教了會了徒弟餓死老師傅嘛。
老師傅問我心情好點了嗎?當時我的嘴角還沒拉下來,在半空里揚著,它抽動了一下,然後加深了,說,不錯。
朱丘生點了點頭,一顆石子從他指尖飛出來,水面響起清脆淋漓的一排,我數了數,他足足打了七個。
操,我給了他後背一巴掌。
老師傅沒那麼容易餓死,朱丘生說。他突然在我面前蹲下了。
上來吧。
朱丘生又一次把我背在了背上。
我已經和他一般高了,還隱隱有超過的趨勢,但他的背依然極穩當。我在他背上,感覺整個身子都是輕的,像被雲彩托著,想飄。他的髮絲很乾爽,帶著點兒陽光的味道。
朱丘生啊,我叫他。
幹嘛?
你今天不上班嗎?
我請了三天假。
不影響?
不影響。
他的背像個搖籃,把我搖回襁褓,甚至是羊水和子宮。我慢慢閉上了眼,身下像有道輕柔的河,一葉小舟靜靜地航行,它又溫和又廣博。
河翻起小小的浪,托著小船,像在哄一個初生的孩童。我突然想明白了一件事,我無父無母,是朱丘生的脊背哺育了我。同樣的,無論我在哪裡,從多高落下,他都能接住我。
睡意慢慢襲來,我做了一個夢,接上了從前那個。懸崖還是那個懸崖,身後還有陳翠雪和狼群,但面前的情景變了,比獨木橋寬不了多少的山澗木棧上,朱丘生一步一個腳印地背著我走,那木棧道多窄啊,稍不留神就會粉身碎骨,但我知道是誰背著我,就從來沒有怕過。
山川有了性格,它們進行地質運動,懸崖收緊,峭壁把狼群擋在身後,頃刻之間已經翻越了萬重山了,誰也追不上我們。
我一覺睡過了晚上,睡到了第二天清早,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躺在炕上,朱丘生在我旁邊睡覺,被子都沒蓋。我一動他就睜眼,說,醒了?
好了嗎?他指的是我的睡眠問題。
可能吧,我說。
結果並非如此,我喪失了自主睡眠的能力。別人認床我認背,朱丘生的背就是我的床,我只有趴在他背上才能睡著。
朱丘生第三次哄我睡覺的時候哭笑不得,他說傻帽兒你這是什麼怪毛病,要不要我再給你哼個搖籃曲。
他一搖,我的腳就跟著晃一下。我歪在他頸窩裡,我說朱丘生,你是我的小棉被,你是我的安眠藥,我可離不開你了。
他背我背累了,自暴自棄地往炕上一躺,讓我趴到他背上,聲音悶悶的,他說那你上大學了怎麼辦?不睡覺了啊?
我眼皮子都抬不起來了,迷迷糊糊說那我就把你踹進布兜里,拴在褲腰帶上。
我在家裡休了三天的假,又開始生龍活虎。第四天早晨我心血來潮抓了草生去背英語單詞,讓她早上八點半就哈欠連天,我藉機發落她去圍著山跑五公里,毫不意外地得了她幾聲哀嚎。
朱丘生說他還是習慣我這樣,前幾天我像一隻病貓。
那現在呢,我問。
現在像一隻瘋狗,他頭也不抬地說。
瘋狗氣得朝他汪了好幾聲,朱丘生一句沒反駁,照單全收,然後說,精神不錯,明天可以回去上學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