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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76章 軒轅十四Regulus
陳賢還是被他問得下意識地一愣。一番糾結過後,他決定實話實說:「我不記得了。我是靠遺忘,才過了這麼多年的。」
「『無論什麼報復或寬恕,都比不上遺忘更有效』,是嗎?」高明淺笑了一下,看他沒生氣,鬆了口氣。
「誰說的。」陳賢皺了皺眉反問。
高明卻當那真是個問題,答道:「博爾赫斯,一個作家。」
「為什麼要報復或者寬恕呢?他們不配,我也根本不想想起那些。」
「嗯……可是,你雖然不想想起,但它們揮之不去。」高明不敢挖得更深入,只安慰道:「哥,你不用刻意,不用太壓抑自己,是愛是恨,你可以自己決定。」
不去屏蔽,不去刻意遺忘,直面它,直面自己的態度。
陳賢迷惘地閉上眼。
眼前不是黑暗,是日光照著眼皮的一片血紅。
「我做不到像你這樣,我恨他們,過去恨,現在恨,未來也會繼續恨。」陳賢惡狠狠地說,重新睜開的漆黑的瞳中好像燃著烈火:「聽你說感謝他們,我甚至更恨,我連你那份都替你恨——兩倍的量!」
高明怔了一瞬。
「好可怕的話。」他這麼說,但卻笑了。
陳賢終於開始表達自己的感情,就意味著突破口有機會出現了。
「所以,是不是還是忘掉為好?」陳賢很快又恢復了溫和的神態。
高明不置可否,只是說:「消極的記憶和情緒也可以化為正向力量。它們畢竟是一路支撐你到現在的東西,現在的你很好,我只希望你能輕鬆點。」
陳賢愣了愣,聽著高明又問了兩句。
「你能成為這麼優秀的人,是因為這些恨嗎?」
「你的生活一步步變好,是因為這些恨嗎?」
不,不。高明好像誤會了,支撐自己到現在的東西,並不是這經久不息的恨。
是那個日漸模糊的印象,是那個少年的青春,是他的一句句感恩。
不是別的什麼,是你啊,高明。
陳賢深吸了一口氣。
所以這恨,只是自己的執念,其實微不足道?
遺忘也沒什麼大不了,沒有這恨,自己也還是自己,也不會被摧毀?
世界的樣子,只取決於自己對世界的看法嗎?
抽絲剝繭一般,陳賢感覺自己心裡有什麼地方鬆動了。
見他沒有再說話,高明也沒再追問。
陳賢已經很好很好了,如果沒有兒時的壓抑,他還可以比現在更好嗎?
不必了。高明想。如果可以彌補他過去的不幸那自然好,但如果是為了改變現在的他,那大可不必。
幹嘛總是這麼嚴苛地要求他啊?
他老是說自己對其他人太過寬容了,卻沒怪過自己對他太苛刻了。
有細膩的音樂迎著他們的漫步由遠及近。
市政廳廊道的轉角有四位提琴手獻藝,把他們對音樂的熱情肆意洋溢在空氣中。
不知不覺停下步履,兩人圍觀他們演奏了一首又一首,直到周圍人少了,樂手們停下來休息。
見他們二人還旁邊,拿著小提琴的捲髮女士走近,和他們寒暄。
很快聊得熱絡。聽聞高明也學琴多年,不過因為些原因擱置了,樂手們直呼遺憾。
話題是陳賢提的,他笑著說起很久以前聽「弟弟」拉琴,第一次覺得他不是完全不學無術。
事實何止如此?那個少年在悽美月光下的背影,孤單又篤定,讓他永生難忘。他的琴聲像充滿憐愛的目光,穿透濃霧與他相遇,在寒夜中也如沐浴在溫暖里。
說是在那一刻愛上了他也不為過。
只可惜後來自己在一個雨夜逃跑了,再沒聽過那樣的琴聲。
「Musik ist höhere offenbarung als alle wei射it und philosophie. You always need it.「小提琴手說著,直接把琴遞到高明面前。
演奏家和樂器的關係可似親密的愛人,高明受寵若驚,反覆問了幾次自己真的可以借用嗎?
「Sure!」女提琴手點點頭:「Hope it can make you miss music.」
得到首肯,他小心地接過琴和弓,像捧著一塊珍寶。
一把好琴。精細的鑲線,油亮亮的漆面,高明輕輕摸了一下,憶起自己擁有過的每一把琴。
第一把,應該是十分之一吧?記憶中初見也是這樣油亮亮的。那時候自己還太小,對媽媽帶回來的新玩具很是喜愛了一陣,後來發現隨那東西而來的是枯燥的重複和打手心的戒尺,琴這東西在心裡就變成了一塊討厭的木頭。那時候為了逃避練琴可沒少裝病。後來……後來媽媽不在乎了,自己反而愛上了它。總覺得在那些夜裡,有點聲音陪伴,可以不那麼孤單……
媽媽離開的時候,自己已經換了一把四分之一小提琴,可惜最後被父親摔得粉身碎骨,殘片被自己哭著藏進衣櫥里。父親發家之後,補償了他一把全尺寸的琴,也是有順直的木紋、精緻的鑲線,但很長時間他都沒敢再拉過,直到一次陳賢來家裡,問起他沙發旁的琴盒……
高明回憶著,摘下手套,扯了扯圍巾。
手中這把琴沒有熟悉的手感,但是肌肉的記憶還全都在。他架起琴,撥弦聽了聽,然後松鬆手腕,四指平行持弓,按了幾個把位輕輕拉了下試音。都準備好後,他深吸了一口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