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陳賢坐在旁邊的轉椅上,看著鏡子裡高明的樣子,有一搭沒一搭地和大哥聊天。閒談間,高明聽陳賢稱呼大哥為強哥,聽到兩人談論起基金什麼的。
十幾分鐘就剪好了,同樣的髮型在高明的頭上沒有陳賢那般幹練,反倒顯得鬆散飄逸。強哥為他撤掉斗篷,又用海綿掃走了碎發,示意他進裡間洗頭。
高明跟著他進去,自己解開了輪椅上的束帶。但是那洗頭床比輪椅高了些,他試了兩下都沒能轉移過去。
陳賢跟了過來,受制於房間太小,沒法從輪椅側邊擠過去。他沒多想,直接雙臂從後面穿過高明腋下,像拎小孩一樣把他從輪椅上提了起來。但好歹高明也有一米八幾的身長,下肢仍然拖在地上。因著身體突然被拉起來,高明嚇了一跳,身上各處接連傳來扯痛,廢用的下肢也抽了幾下。
「誒!當心點,你這樣容易傷著他!」
強哥大聲喝住陳賢,走上來用力幫忙托起高明的腰臀,兩人合力把他放平在床鋪上。
「躺在這能行嗎?」聽見陳賢問道。
頭被安放在洗頭池邊,因為突然的活動,太陽穴在突突地跳。高明閉了閉眼,含糊地嗯了一聲。
「身體還好吧?有沒有哪裡不舒服?我的錯,我不該這樣拽你的。」陳賢語氣里都是自責。
「沒事,哥……下次別這樣,你容易傷著腰。」
強哥看了看他們倆,開始試起水溫。嘩嘩的水聲響起,陳賢隔著霧氣看了一眼強哥。
「強哥,洗好叫我,我來幫他。」陳賢說著,給輪椅轉了個方向,看暫時沒什麼需要他的地方了,就退出了洗頭的小房間。
強哥看著孔武有力,但為人心細,洗頭的手法也很溫柔。久違了的在店裡理髮。頭頂被揉搓出了溫暖細密的泡沫,高明恍惚間覺得回到了多年以前,那個自己還是正常人的時候。
「小伙子,我問句不該問的。」強哥突然開口,好像故意壓低了聲音。
「啊?您說。」高明有點意外。
強哥手上停了停,小房間裡只剩嘩嘩的水聲。
「你們,是愛人嗎?」
「您……怎麼這麼說?」
「你看他的眼神,不是看親戚或者看兄弟的樣子。」
高明的眼眸恍惚地晃了晃,睫毛撲撲朔朔好像有點慌亂,心臟越跳越快。
「你別多想。只是看到你,我就想起我愛人了。他車禍之後一直坐輪椅,總說自己不想堅持了。是我逼著他振作,逼著他活下去……給他增加了多少痛苦。」強哥的聲音很低,變得有點嘶啞,好像沉重的刀子在喉嚨里割出了口子:「就這樣,阿元硬生生多陪了我八年。到最後……完全只是因為我自私地想留住他……不知道,他恨不恨我,能不能原諒我?」
強哥的話混著水聲聽不真切,內容卻無比清晰,讓高明很驚訝。他一時反應不來,只下意識地安慰道:「您想多了,您愛人肯定也是想好起來,想和您一起好好生活的。」
強哥聽了他的話,沉默了片刻,手上重新開始動作,幫他衝掉頭上的泡沫。
高明看著天花板,陽光通過玻璃折射到那裡,有水波紋一樣的震盪。八年,想都不敢想的長度。這樣的生活,就算是為了陳賢,他能堅持嗎?如果自己有那一天,陳賢會怎麼辦,會不會覺得不捨得?
水聲停下了,強哥拿了毛巾,邊幫他擦乾邊說:「可惜我們沒機會了,你們要加油啊。陳生來我這也有好幾年了,這兩年每次來都會和我們提起你,我們看著他變化,眼裡有了不一樣的光,他一定很看重你。」
高明完全愣住了,驚訝地睜大了眼,那片刻甚至突然忘了要怎麼呼吸。
不一樣的光,那是什麼呢?
不是親戚,不是兄弟,是愛人嗎?
他胡亂地想著,但熱蒸汽好像帶著他的思考能力都從頭頂都飄走了。直到那人熟悉的身影進入視線,高明才收起自己難以置信的表情。
陳賢接過毛巾墊在自己手臂上,扶著高明慢慢起身。高明出門時綁了束腰帶在身上,低血壓的情況沒有那麼嚴重,很快就適應了變化。倚在陳賢懷裡,留意到他關心專注的神情,高明心裡有點動搖。
他到底是怎麼看待自己的呢?
看著陳賢費力地把自己抱起來放回輪椅上,高明只覺得對不起他。
要加油在一起好好生活嗎?別人是先是愛人,再經歷磨難。我則是,先成為累贅,往後或許全是不幸。陳賢不欠我什麼啊。
高明被交給黃髮年輕人幫忙吹乾頭髮,前額的髮絲被吹到眼前忽聚忽散。鏡子裡可以看到陳賢坐在他背後經歷著一樣的理髮流程。視線被頭髮遮擋,斷斷續續的,像是他們兩個人的時空交疊。
他們背對著背,在鏡子裡卻無限重疊在一起。
他和陳賢,能像這反覆反射的無盡空間一樣繼續嗎?
小弟關掉吹風機,用梳子給他攏了幾下頭髮,拿來定型噴霧。高明點點頭,閉了閉眼。
再睜開的時候,陳賢已經不在座位上了。鏡子裡只能看到高明自己的樣子,和後面空轉椅周圍地上一圈黑色的碎發。
總會有這一天吧?我們會分開。高明落寞地看著鏡子裡的世界。真羨慕那一地的碎發啊,雖然沒人要,但它們彼此永遠混在了一起。我的,和陳賢的一部分,此時此刻,永遠地混在了一起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