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不過這樣也好,在這種需要絕對清醒的夜裡,疼痛便是最好的藥。
更深露重,空氣中已經染上了初冬的涼意,沈忘隱在陰影中的臉上無悲無喜,他只是靜靜的凝望著遺落在窗台上的月色,面色蒼白如紙。
屋外的一株柿子樹葉片已然落盡,光禿禿地枝丫在涼風中無助地搖晃著,一下,兩下,它搖晃得幅度不大,自有章法。突然,那枝丫快速地搖動了一下,樹枝的頂端看看擦過窗棱,發出細碎輕微的摩擦聲,然而只是一瞬,那樹枝搖晃的幅度又重歸往常。沈忘看著看著,慢慢閉上了眼睛。
眼帘緩緩下垂,目之所及的視野隨之縮小晦暗,透過狹長睫毛的間隙,沈忘看見一道比月光還要明亮的銀芒一閃,下一秒,金石相擊之聲響起,原本堆疊著錦被的一側猛然躍起一道人影,同那窈窕瘦削的暗影斗在一處,正是久候多時的程徹!
只見那暗影動作如龍如蛟,敏捷刁鑽,騰挪閃轉間虎虎生風,程徹毫不畏戰,使著一手搏命的功夫,不閃不避,以剛克剛,二人在本就逼仄的房屋中纏鬥不休,沈忘坐起身,直視著那手持匕首的暗影,朗聲道:「令嘉姑娘,幕後主使之人我已知曉,莫要再反抗了!」
暗影冷嗤一聲,分心回答道:「既是知曉,更是留不得你了!」
沈忘眉目低垂,嘆息道:「令嘉姑娘,你們此時所行之事,已經與復仇無關了。朝堂的爭鬥,權利的更迭,真的要用這麼多無辜的性命來陪葬嗎!那你與曾經痛恨之人,又有何區別!」
王令嘉心頭一黯,她知道沈忘說得並沒有錯,同那人並肩行了這麼久,是對是錯,是成是敗已經容不得她來分辨了。她能做的,就是拼盡全力,讓那人走得遠些,再遠些……可是這些話,她又如何對沈忘直言呢?
「我之行事,何須向汝等解釋!是對是錯,當問我手中之劍!」王令嘉眉頭一擰,合身撲了上去。
下一秒,一聲驚天動地的巨響自窗外響起,黑洞洞的槍口中飄出一縷青煙,而王令嘉站立不穩,重重地摔在地上,左肩已經被打得再也動不得了。
沈忘和程徹對視一眼,程徹極有默契地踏前一步,扶起王令嘉,用力在她的下巴上一掰:「得罪了。」
登時,王令嘉下巴脫臼,再也無力反抗了。
易微蹬蹬幾步從屋外奔進來,看著束手就擒的王令嘉大喘了口氣:「嚇死我了,要是槍口再偏一點兒,大狐狸你的命就沒了!」
沈忘抬起頭,表情複雜地看向窗外幕天席地的月色:「我這條命還得留著,今夜這場仗還沒打完……」
* * *
一雙白皙如玉的手緩緩推開了教坊司二樓王令嘉香閨的房門,房間的東南角置著一鼎錯金銅博山爐,爐蓋高高聳峙,鏤雕著象徵著「三山」的仙境,其間峰巒疊翠,仙人靈物雜錯其中。裊裊香菸從蓋上的鏤孔沁出,若起伏雲海環繞山峰,其雕工之精美絕倫,絕非凡品。
修長的手指在爐蓋上若有似無地拂過,猛地用力一旋,爐蓋隨之而動,其內部竟然發出機擴運轉咬合之聲,隱在牆壁一側的暗門應聲而開。暗門後存放著成堆的往來信件與偽造文書,皆用麻繩綑紮好,堆疊在暗格之中,人影輕嘆一口氣,正欲抬手將私藏之物取出。
「原來機關在那裡……」房間的西南面有一座大理石屏風,外框雕鏤著名貴的黃花梨,典雅的木材與古樸的石材交織,碰撞出一股渾然天成的美感。屏風背後陡然響起的人聲讓那隻白皙的手輕輕一頓,氤氳的霧氣飄散,顯露出沈念雪中白梅般俊美無鑄的面容。
他的眼神中有些許錯愕,他怔怔地看著那扇大理石屏風,似乎想隔著那不透光的表面看清背後之人的情狀。
「為什麼……為什麼要這麼做?」那人的聲音悶悶地,帶著如同迷路孩童般地迷惘與失落。
沈念眼中的錯愕消退了,唇角微微上揚,露出一個熟悉卻又遙遠的笑:「你還是同小時候一樣,凡事總要追問一個為什麼……無憂,這次把提問的機會讓給兄長吧,為兄也想問問你是怎麼懷疑到我的呢?」
「一開始——只是一種感覺,那種拿捏人心的巧妙,那種眾人皆醉我獨醒的清高,那種喜怒不形於色的漠然,那種視人命如草芥的冷酷——都太熟悉了。就像當年你役使楚槐安為你殺人一樣,無論是小德子、張綽平還是王令嘉,他們都有一樣逃也逃不過,避也避不開的東西被你玩弄於股掌之中。」
沈念認真地聽著,後來乾脆搬來一把椅子,與屏風相對而坐,如同小時候檢查弟弟溫書的成效一般,臉上掛著溫和的笑意:「那他們被我玩弄於股掌之中的,究竟是什麼呢?」
「小德子乃是對聖上的懷恩之情,他最大的夢想就是重回聖上身邊伺候,因此他自然仇恨上了將他調離的馮公公與張首輔,聽憑你的調遣。張綽平乃是為王大臣的報仇之心,他們二人情同手足,馮公公與張首輔為將行刺的罪過推到高拱高大人頭上,而不惜讓王大臣作偽證,最終又因事情敗露讓王大臣以命相抵,為報此仇他自然為你馬首是瞻。而王令嘉——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