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南菀微微抬起頭, 看著堂上那位年輕縣令平靜無波的雙眸,不由得想起自己出嫁前日,凝望著家門前龍脊河的時光。龍脊河遠沒有小清河那麼深邃寬闊, 它當真像一條長龍的脊背, 蜿蜒綿長,而那陽光灑下的光斑便是龍脊上的鱗片,隨著河水的流動瑩然有光。
南菀是貨郎家的孩子,但她卻從來沒有因自己的出身而有過絲毫的怨懟,就像她從來沒有因為自己出眾的美貌而自傲過一樣。在認識殷擇善之前, 她活得像空中的鳥雀一般自在,安於貧困,樂得天然。
直到在街市上遙遙一瞥,殷擇善被南菀石破天驚的美貌驚得呆若木雞。那時的殷擇善春風得意, 因一張狀紙而被整個濟南府所熟知, 曾經落魄的窮酸書生一躍而成冉冉升起的殷大狀, 無人問津的宅邸也被媒婆踏破了門檻, 可卻始終沒有殷大狀合眼的女子。
殷大狀家中有個瞎眼的老父, 是以婚姻大事全憑殷大狀自己拿主意, 可他這般挑來揀去, 殷萬福也是心裡著急, 每每借著吃飯的當口催促殷擇善抓緊成婚,給他生個大胖小子, 這樣他就是死也能闔上眼了。
「太漂亮的可不能要,好看的可不一定頂用。」殷萬福苦口婆心地勸說著。
「書中自有黃金屋,書中自有顏如玉, 我寒窗苦讀十幾載,現如今黃金屋我有了, 我就要顏如玉。」殷擇善毫不猶豫地反駁了自己的老父親。
殷擇善的確是說到做到,自街市上見過南菀一面後,他便馬不停蹄地遣十里八村最貴的媒婆去提了親,而南菀也順理成章地嫁了進來。兄長之命,媒妁之言,南菀沉默而柔順地接受了自己命運的改變,也接受了那個並不適合她的夫君。
在嫁進來之前,南菀就曾聽說過殷擇善的大名,可那時的她並不知道,聲名在外也有兩種形式,一種是善名彰顯,一種是惡名遠揚,很不幸,殷擇善是後一種。從鄰居楊老丈口中,新嫁娘南菀得知了自家夫君的斑斑劣跡。
「人家都說,這算顛倒生兒子沒□□兒呢!哎呀,瞧我這嘴,對不住啊菀姑娘。」楊老丈啪啪地拍著自己沒剩幾顆牙的嘴巴,聲音清脆而響亮,而每一聲巴掌,似乎都拍在南菀的心上。
「那我能為大家做些什麼?」這句話與其說是問楊老丈,不若說是問南菀自己。沒有人知道南菀的答案,但是從那日起,殷府上下便始終瀰漫著一股豆子的香氣,那是南菀在煮豆粥。
她利用殷擇善對她狂熱而短暫的興趣,求得了這一特權。每日,她都會提著新做好的豆粥,走街串巷,尋找那些因為殷擇善的狀紙而掙扎在生死邊緣的人家,填飽他們飢腸轆轆的肚腸。別人罵她趕她,她也不惱,只是默默放下一碗豆粥,明日照舊。
就這樣時間久了,濟南府的百姓們都知道,殷大狀是個活閻王,可他的妻子南菀卻是真菩薩。
「菀姑娘,你這是在給那吃人不吐骨頭的殷家人,積陰德呢!」人人都這樣語重心長地對南菀講,而這也引起了殷萬福和殷擇善強烈地不滿。
最早開始與南菀對著幹的,是瞎老父殷萬福。他本就覺得南菀是衝著殷家的錢財嫁進來的,處處防著她。而從鄰居的隻言片語中,他知道了南菀正在堅持的行動,也就更堅定了南菀是個賤皮子掃把星的想法。
而父親的沉鬱,自然也影響了殷擇善,於是便爆發了幾日前的一場爭執。
「我告訴你,不准再和那楊老頭兒接觸了,他嘴裡沒個實話!」殷擇善把桌子拍得砰砰響,剛滿好的酒杯隨著他的動作一跳一跳的,酒花四濺。
「楊老丈騙我,李婆婆也騙我嗎?還有對門的黃四娘,大家都這麼說。夫君,這件事我們真的不占理,你能不能再考慮一下,我們不掙這種黑心錢不行嗎?」南菀苦口婆心地勸著,下意識地抬手,想要安撫憤怒的殷擇善。
殷萬福接口道:「黑心錢!?你吃著我們殷家的,喝著我們殷家的,還裝模做樣地養著外面那一幫沒臉的乞丐,現在你到覺得是黑心錢了?我看你就是想了歪的斜的,心思野了!」
聽著自家公爹明里暗裡的污衊,南菀想要解釋,最終也只是化作溢出唇齒的一聲長長的嘆息。而這一聲不還口的悠長嘆息,似乎是觸怒了身旁的殷擇善,他太陽穴上的青筋鼓了鼓,下一秒,一巴掌就扇在南菀的臉上。
「啪」的一聲,最初的一瞬間愣怔後,南菀只覺得腦海中生出一隻呶呶不休的螟蟲蹦跳著叫囂,耳畔回響著不斷地嗡嗡聲。南菀艱難地轉過頭,靜靜地看著身邊的男人。那張臉並不兇惡,相反還帶著些許文人氣度。南菀站起身,默默地向房中走去。
背後傳來殷萬福的叫罵聲:「不下蛋的母雞,殷家也是給你臉了!」
那夜,南菀依舊是毫無怨言地給殷萬福燒了洗腳水,伺候他上床睡覺,就仿佛桌上的齟齬不曾發生過一般。南菀不敢說自己心中不曾生出絲毫的怨懟,但至少這一切還在她能夠容忍與接受的範圍內。
火災發生那日,殷擇善回來得有些晚,身上有著濃烈的脂粉氣。公爹殷萬福因為身體不適,早早地上床休息了,只留下南菀一人守著一桌子菜,等待晚歸的夫君。
殷擇善步態虛浮地走進堂中,重重地坐在椅子上,南菀感覺到酸臭地酒氣順著殷擇善的鼻腔直噴到她的臉上,那是一種危險而暴躁的味道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