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這一腳踢得用力,瓷碗當即便碎了,碎瓷茬兒散了一地,楊五六也不收拾,滿地狼藉似乎昭示著他錯付的真心。當夜,楊五六出門放水,一眼就看見門口蹲著一個纖瘦的身影,一襲白衣把楊五六嚇得魂飛魄散。
定睛看去,卻是那殷家的新嫁娘。女子長得端麗,在夜色中縹緲如仙,似乎一陣風就能吹散了。她蹲在地上,借著並不明亮的月光,正仔仔細細撿拾著什麼。她收斂得認真,根本沒有注意到不遠處觀望的楊五六。
女子將細小的瓷茬一點點捻起來,收到隨身帶的口袋裡,仿佛從恆河中收集著沙礫。微弱的月光下,她白淨柔軟的面龐,虔誠得帶著佛性,像極了廟裡的觀音。楊五六感覺自己氣鼓鼓的心被什麼尖細的東西扎了一下,積鬱的怒氣順著那小小的孔洞散了出去,只留下有些乾癟的憐惜。
真是個好孩子……楊五六心中默默地贊了一句。
他沒有打擾南菀,憋著尿悄悄退回房裡,第二天一早,楊五六將新送來的熱騰騰的豆粥,一仰脖喝得乾乾淨淨。
就這樣,南菀與楊五六之間的忘年交情,繞過了門庭森嚴冷硬的殷府宅院,躲開了殷氏父子固執偏頗的視線,在不為人知的角落裡結起了細密而柔軟的藤蔓,終究結出了香甜的果實。
「沈大人,菀姑娘的的確確是好女子。」楊五六以一種不容置喙的語氣作結道。
「她拿家中的糧食養肥了你這外人,你自然覺得她是好女子。」一旁的殷萬福陰惻惻地嘟囔道。
楊五六恨恨地瞪了他一眼,也不反駁,只是對沈忘叩頭道:「縣令大人,那殷大狀前世修來的福分,娶了菀姑娘這般大好人。可他自己呢,不知珍惜還變本加厲。前些日子,他收了黑心錢替那裴氏夫婦撤訴,最終卻鬧得人財兩空,裴氏夫婦的憊懶兒子便和算顛倒鬧將起來,聽說打得頭破血流。」
「昨日裡我看到兩個黑乎乎的人影衝出了火場,待走近了才看清是菀姑娘與這老匹夫。若不是菀姑娘有求於我,草民是絕對不會再摻和這家人的爛攤子的!」
他轉過身,指著殷萬福的鼻子怒罵道:「這老不死的,咒死了自己老婆不說,現在還想冤死自己的兒媳,簡直……簡直就是天煞星降世!縣令大人萬萬不要聽他妖言惑眾,菀姑娘真的是無辜的啊!」
一束利芒從沈忘眼中一閃而過,屏風後也傳出極輕的疑惑聲:「誒?」可是很快,屏風後再次寂靜無聲,那道攝人的光點也從沈忘的眸子裡悄然而隱。
「楊五六,你且放心,孰是孰非本官自有定斷,絕不錯枉好人。」沈忘的聲音極是柔和,宛若穿過林間的月光,他就這樣平靜而溫和地說著,忽而轉頭看向黃四娘:「對了,黃四娘,你方才說你看到殷擇善撞開南菀進了殷府大門,對嗎?」
黃四娘沒想到沈忘會突然問到自己身上,先是一愣,繼而大聲答道:「沒錯縣令大人。」
「那……再往前呢?你看到的什麼?」
「我看到……看到了殷擇善的臉?」黃四娘歪著頭,仔細回想著。
「啊,對,那再之前呢?」
「嗯……我看到殷擇善跌跌撞撞地往回走……」
沈忘笑著頷首:「這就對了,本官方才差點兒忘了。」說完,他自顧自地微微抻長了脖子,看向堂外街道的方向:「程捕頭該回來了吧?」
就像是在回答沈忘的自言自語一般,街道上真的出現了程徹的身影,而他身後則跟著一位陌生的女子。那女子的眉眼生得頗為嬌俏,一身淺緋色的衣裙更是將這種骨子裡散發出的柔媚放大了數倍,襯得人面桃花,相映生輝。二人行來的方向正是歷城縣衙,圍在堂外觀審的百姓們又開始新一輪的小聲議論。
「欸?這不是子衿姑娘嗎?」
「你認識?」
「這……這誰不認識啊,就是咱們濟南府的花中魁首啊,就是廣寒樓的頭……」
一聲清脆地巴掌聲響起,議論聲驟停。被扇了一個耳光的男子垂頭喪氣,喏喏不敢言語,只是心中暗罵自家的母老虎不留情面,竟然當眾讓他下不來台。而他身旁向著他怒目而視的婦人則放下了扇紅的手,往地上恨恨啐了一口,掉頭便走。
那男子戀戀不捨地看了眼走上堂盈盈跪下的子衿姑娘,又無奈地看向自家媳婦兒遠去的方向,糾結了片刻,還是急匆匆地向女子消失的街道追了去。走之前千叮萬囑一旁的鄰居:「你看完了可告訴我結果啊!」
堂外這一場小小的鬧劇,並沒有影響堂上人平和審慎的心境。廣寒樓坐落於估衣街口,是濟南府最為有名的青樓,而這位子衿姑娘正是廣寒樓艷名遠播的頭牌。
在南菀的講述中,沈忘準確地捕捉到了「濃重的脂粉味」這一關鍵信息,而再聯繫上這位「有了黃金屋,只要顏如玉」的殷大狀,不難猜測他可能會去的地方。於是,沈忘便遣程徹到濟南府的幾家花樓探問探問,果不其然,頭一家廣寒樓便尋到了他們需要的證人。
這時,屏風後傳來低沉而陰冷的女聲:「你下次再派他去這種地方,就試試看。」沈忘面色一白,仿佛感覺鳥銃黑洞洞的槍口直頂在背上一般,連忙輕聲安撫道:「這次是我思慮不周,下次絕不再犯。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