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易微眼神兒最靈,看得也最仔細,她盯著新郎官的臉看了半晌,不由得詫怪輕呼:「誒?這不是那個陳文景陳百戶嗎?我怎麼記得……他有妻室啊?」
正待再看,不覺間天色卻驟然暗了下來,如同一口厚重的鐵盔倒扣在人們頭頂的天空之上,平地里忽的起了一陣邪風,將那花轎上綴連成一串的精美宮燈吹得搖來晃去,隨著搖擺的幅度越來越大,整個花轎也好似巨浪中的一彎柳葉,顛簸如斗。
倒也並非轎夫抬得不盡心,實在是因為這陣妖風來得邪乎,竟是由下而上旋轉著直撲人臉,轎夫們被地上的揚塵迷了眼,擦不得揉不得,鼻涕眼淚齊齊流了下來。此時,在牆頭看熱鬧的易微也被風頭拍了個正著,若不是柳七眼疾手快用袖子幫她擋住了頭臉,只怕她比之那些狼狽的轎夫們也好不到哪兒去。
轎夫們的陣腳一亂,花轎里的新娘可是遭了殃,只聽一聲壓抑的驚呼,緊接著轎簾一掀,一個嬌小的火紅身影便從轎子中滾了出來,咕嚕嚕直衝到牆邊,摔在泡桐樹下。
這一摔可摔得不輕,就連牆頭上的易微和柳七都聽到悶悶的「咚」一聲,新娘撞得七葷八素,蓋頭被扯下大半,露出半張月照花林般溫柔明淨的臉。新娘痛苦地緊皺著眉,竟是連爬起來的力氣都沒有了。
這下,牆頭上的易微坐不住了,跟柳七急急地拋下一句:「柳姐姐,我去幫忙!」便跳將下來,向狼狽慌亂的新娘奔去。
騎在高頭大馬上的新郎官陳文景此時也發現了身後的騷亂,一勒韁繩,翻身下馬,動作凌厲靈活,一氣呵成,也想著泡桐樹下的新娘跑來。
這一來一去的兩個人影,陳文景仗著身高腿長,終究是比易微快了一步,搶先趕到了新娘身邊。
「小柔,你沒事吧!」他關切地向鳳冠霞帔的女子伸出手,名喚小柔的新娘卻面露懼意,身子往後一縮,如同受了驚的貓兒般瞪大了眼睛,警惕地盯著他空無一物的手掌。這一躲一讓倒是令小柔正好退到了後趕來的易微身旁。
小柔驚惶抬頭,正撞上易微友善而明亮的笑臉,同為女子,小柔先是一愣,繼而緊繃地身體逐漸鬆弛下來。易微將她從地上扶起來,仔細蓋好蓋頭,又貼心地替她拍打掉裙子上的浮塵。
「易姑娘!」陳文景此時也認出了上前幫忙的易微,茫然片刻,再看了眼自己所處的巷道,方才明白這位天降奇兵究竟從何而來。
「讓易姑娘見笑了。」陳百戶鼻子一皺,露出一臉討好的怯笑。
自家的新媳婦摔成這個樣子,你倒是還有空與我敘舊。易微不滿地心道。
她雖是性格不拒成法,心直口快,卻也知道大喜之日不宜與新郎官產生齟齬,便忍住心頭的怒火,朝陳文景敷衍地點了點頭,繼而輕手輕腳地將名喚小柔的新娘扶進了喜轎。
經過這樣一番折騰,轎夫們生怕主家責罰,抬得更賣力了,嗩吶也吹得愈發嘹亮,喜氣洋洋中摻雜著些許喧鬧的荒唐,易微怔怔地看著隊伍遠去的背影,半晌說不出話來。
「小狐狸,想什麼呢?」待易微回過神來,卻發現柳七、沈忘、程徹和霍子謙都已經聚在了她的身後,同她看著同樣的方向,那團飛揚的煙塵里,那片喜悅的紅色中,藏著一個少女蹙眉不語的隱痛。
「我在想,那位名叫小柔的姑娘似乎並不喜歡陳文景,甚至還有些怕他。是我親手把她送上喜轎的,我能感覺到她的不情願,我是不是做錯了……」易微輕聲道。
「若是能夠選擇,又有幾位婚嫁中的女子,是情願的呢?」沈忘嘆道:「你瞧瞧這日頭,剛至正午了,這個時候接親於理不合,可迎親的隊伍卻偏偏挑在這個時候上路,甚是奇怪。再加上我看那姑娘看陳文景的眼神,不僅僅是懼怕,還有強烈的抗拒,只怕這場嫁娶……」沈忘搖了搖頭,將剩下的話咽回到肚子裡。
二人正惆悵間,卻聽程徹大喇喇地接口道:「微兒,你莫怕,你不會和這小柔姑娘一樣,因為你的婚姻大事,都由你自己做主,我都聽你的。」
這些話在他腦海里徘徊遊蕩了無數遍,也早已成為了他心中認定的道理,此時情急之下,竟是脫口而出。
易微聞言,瞬間臉紅到耳朵尖,又羞又惱:「跟你有什麼關係!」說完,狠狠跺了跺腳向院裡跑去。
程徹還兀自詫怪,想不明白自己又怎麼惹到了易大小姐,撓著頭想了半天,才捋順了思路,想清楚了自己的行為有多麼的魯莽,臉也跟著紅了。
「無憂,怎麼辦,我又說錯話了。」程徹求救般地看向沈忘,小聲喃喃著。
沈忘哭笑不得地拍了拍程徹的肩膀,半是安慰半是調侃道:「無妨,反正也不是第一次了。」
「光我記得的就三次了。」霍子謙信誓旦旦地補充道。
嬉笑間,這一場擦肩而過的意外所帶來的惆悵與鬱郁,逐漸消散在沁著花香的暖風裡。那道阻隔著縣衙與巷道的灰色院牆,宛若明暗過渡間的分界,將某種陽光難以企及的惡意擋在院外,卻也融在濟南府更為深沉的肌理之中,無從分辨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