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沈忘頓了頓,垂首看向被綁縛著雙手雙腳,歪躺在地上的女子。她被用布團堵住了嘴以防止她以死明志,此時的王令嘉正拼命抬起頭,看向屏風外蕭蕭謖謖的男子,眼中隱隱含淚。
沈忘心中一嘆,輕聲道:「乃是對你的思慕之情,為了你,她以戴罪之身借用教坊司傳遞訊息,打探虛實。在小德子身死之時,她扮作村婦尾隨而至,清理乾淨你們之間所有往來的痕跡;在張綽平自盡之時,她也潛藏在詔獄之外,得知了戚少保到來的訊息,你們生怕事情敗露,不惜以停雲的身世相挾;而在最後得知我查到花石綱遺石之時,她更是不惜魚死網破,想要誅殺於我——」
「你受傷了!?」沈念聞言霍然站起身,身後的椅子被力道衝撞原地晃了兩晃。
沈忘自嘲地笑了笑:「沒有,這是令嘉姑娘唯一一次失手。」
沈念的面色一松,仿佛胸中大石落了地:「那她呢?」
「她左肩中了一槍,已經包紮過了,應是無礙。」
沈念輕輕一嘆,略一振衣又俯身坐了下來,溫和耐心的笑容又浮現在臉上:「那你是如何確定是我的呢?」
「同上次一樣,你皆是借刀殺人,沒有留下任何證據,但是這一次你卻藏不住你的刀。」沈忘環顧布置簡潔清冷的房間,沉聲道:「甫一踏進這間屋子我就覺得奇怪,這與整個教坊司實在是格格不入,所以我便有意試探。我藉口讓令嘉姑娘翻閱補充卷宗而將張綽平的卷宗顛倒著遞給了她,而令嘉姑娘匆匆瀏覽,似乎全然沒有注意到卷宗拿反了,可見她根本不識字。一個大字不識之人,為何需要這樣一間講究的書房呢……那定然是為她背後之人所準備的,也就是你——沈無涯。」
「而真正確定是你,則是因為那方名貴的黑石鎮紙。這種石頭名叫『黑珍珠』,色黑如黛,石皮光滑細膩,宛若珍珠一般,而同樣的石頭我在你府上見過,就是那尊形似靈芝的奇石。」
「北宋因石亡國,我朝卻極惡奢靡,近年來方才有人尋覓當年花石綱遺石巧作收藏,而正因其珍貴,花石綱的奇花異石皆有名錄記載留存,我托人查詢,卻發現這尊靈芝奇石乃是高拱高大人所藏,而這方鎮紙則是與靈芝奇石兩石同胎,皆出自同一塊原石。」
沈念靜靜地聽著,食指輕輕在椅子的手把上有節奏地敲擊,這習慣性的動作同屏風後的沈忘一模一樣:「所以,你猜到了我與令嘉的關係,便刻意泄露了你尋覓花石綱名錄的消息,引得令嘉對你出手?謀士以身入局,無憂,當真好手段。」
沈忘垂下頭,露出一個苦澀而悲涼的笑:「所以,現在能告訴我了嗎?這一切究竟是為什麼?」
沈忘輕聲一嘆,一直微笑著的眸子緩緩下移,看向那屏風前的地面,那裡隱約透出屏風後的沈忘端坐的影子,與他略有些歪斜扭曲的影子相互交疊,構成一個擁抱的姿勢。「為了活著。」沈念輕聲道,「他們能這般對待高大人,就不會這般對待我嗎?高大人名滿天下尚且如此,若我不反抗,會有什麼後果?我若死了,我的妻兒怎麼辦,沈家怎麼辦,無憂——你怎麼辦?只要高大人能重返內閣,這一切都能轉圜。」
屏風後寂然無聲,片刻後沈忘悲憤的聲音如同驟然燃起的烈火,灼得人眼睛發燙:「那事到如今呢!嫂嫂怎麼辦,沈家怎麼辦,你——又該怎麼辦!」他騰地站起身,聲音中帶著哽咽:「你告訴我,如何轉圜?」
沈念抬眸看向那扇大理石屏風,露出一個極溫柔的笑容,如同綻開在雪原之上的蒼白梅花:「無憂,在你發現真相的那一刻,你就該知道這一切的結局了。」沈念站起身,略一振衣,向著屋外走去。
行到一半他緩了步子,悠悠道:「放了那丫頭吧,一切因果皆由我而起,與她無干。成王敗寇,我——無怨無尤。」
被塞住了嘴的王令嘉發出一聲崩潰地悲鳴,沈念再也沒有停留,頭也不回地走下樓去。
教坊司依舊是華彩奪目,人聲鼎沸,沒有人在意這一對兄弟的悲歡離合。樓下一群孩童手持花燈嬉鬧著跑過,清脆而稚嫩的笑聲傳入沈念的耳朵。沈念眸光微動,不知為何探出頭向樓下的街道看了過去,只看到那些孩童歡叫著跑遠的背影。
他們跑得那麼快,那麼歡悅,手中持著的花燈在夜色中劃出一道光的河流,而河的兩岸,站著曾經年少的兄弟二人……
沈念的唇角顫了顫,眷戀地向那掩蔽著二樓的房門看了一眼,用只有他自己才能聽到的聲音低聲道:「沈家……總得護住一個吧,此番我們兄弟二人的界線徹底劃清,應能保你無虞……」
「無憂啊,你終究長大了……」
一陣寒風襲來,窗沿下提前盛放的白梅,悠然落下。
——欲買桂花同載酒,終不似,少年游。
而屏風後的沈忘只覺胸口一陣劇痛,一股熱流湧上喉嚨,他想抬手去阻卻已然來不及了,一口鮮血噴濺而出,在石質的屏風上留下如同紅梅般綻放的血痕。他再也支持不住,兩眼一黑摔將過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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