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面前的劉改之言辭懇切,不似作偽,沈忘蹙眉深思,將自己從踏入歷城縣衙那一刻起的點點滴滴都回憶了一遍。從匯波樓下驚險的初遇,到縣衙二堂的審問,再到卷宗的查閱,硯池下的梭巡,沈忘驟然驚覺了一個之前從未注意到的盲區。
匯波樓下,那名女子直言「屠蛟龍,報父仇」,讓沈忘先入為主地默認了她的身份;在縣衙二堂之內,在場的只有汪師爺、燕隋總捕頭和值班書吏,那名女子言之鑿鑿自己就是蔣大人之女,卻沒有任何人提出異議;後來,柳七送那名女子返回外宅,宅中只有一名負責照看的老嫗,柳七也並無機會接觸到旁人,自是無法對女子的身份產生懷疑;再到沈忘經手的卷宗,人證、物證,樁樁件件盡皆是縣衙提供,切斷了沈忘與外界交流的渠道……
細細思來,沈忘的拳頭緩緩握緊,一股冰寒之氣順著腳下踩踏的地面攀援而上,沿著沈忘的脊骨迤邐蜿蜒,讓他周身都如墜冰窟,情不自禁地打了個寒顫。
這幫人,竟是利用沈忘初來乍到,不熟稔當地事務之機,偷梁換柱,指鹿為馬,將沈忘用一座玻璃製成的瓮倒扣其中,瓮中之人似乎對外界的一切了如指掌,實則困囿於巴掌大的空間,無異於坐井觀天。
一絲冷笑從沈忘的唇齒之間溢出,這小小的歷城縣衙,藏污納垢不輸朝堂,可若想憑此伎倆便能讓他沈無憂裝聾作啞,實在是打錯了算盤!
「劉掌柜,你可知幕後之人是誰?」
劉改之緊抿著唇,以指做筆,將食指在茶水中輕輕一點,就著酸梨木的桌面寫了起來。隨著他的一筆一划,沈忘面色愈發沉鬱,他將目光投向屋外落寞的夜色,苦笑著嘆了口氣。
第二日。為防打草驚蛇,沈忘和柳七轉天一早才借送藥之機前往外宅,一路上,沈忘將自己所處腹背受敵的境遇和盤托出,他對自己的安全不甚焦心,倒是生怕再來一場施府大火,傷了柳七和易微分毫。
「我有自保之力,沈兄無需憂心。寒江亦有程兄相護,想來倒是沈兄你……」柳七柳眉微蹙,上下打量著沈忘,「手無縛雞之力,最易被賊人鑽了空子。」
沈忘被說得面上一紅,反駁道:「在下……本官堂堂一縣之父母官,怎能瞻前顧後,被幾個賊子縛住了手腳,豈不貽笑大方。再者說,我倒不信這歷城縣衙上百號人手,就無一個可用之人?」
正說著,沈忘卻感覺走在前面的柳七停住了腳步,他也抬起頭向前方看去,只見不遠處的宅院門口擠滿了人,幾名衙役正竭力維護著現場的秩序。
「無關人等一律退開!」宅院內響起了炸雷般的怒吼聲。
沈忘心頭一跳,一種不詳的預感油然而生。這座被探頭探腦的百姓們團團圍住的宅院正是歷城縣衙安置「蔣梓雲」的外宅。他與柳七對望了一眼,都不由得加快了腳步,還沒進院門,就和迎頭走出來的一人撞了個正著。
「沈大人?」來人正是歷城縣衙的三班頭役燕總捕頭,他似乎對沈忘的不請自來很是詫怪,有些警惕地打量著沈忘。他身形壯碩,人高馬大,比沈忘還要高出一個頭,此時宛若門神般往院門前一擋,居高臨下的盯著沈忘,極有威勢。
「沈大人何以至此?」
沈忘抬眸,目光凜冽,唇角的笑意褪了去,顯得整個人冷峻非常:「本官自是來看望蔣小姐,倒是燕捕頭你,一大清早在民宅中呼來喝去,所為何事?」
這永遠笑眯眯的縣太爺陡然一變臉讓燕隋的心中不由一跳,方才記起歷城縣衙的主人正是面前這位弱不禁風的青年男子,語氣不由得放緩拱手道:「稟大人,卑職巡邏至此,發現外宅院門大開,卻無人聲,呼喊數聲亦無應答,心中詫怪,便與眾兄弟進門探查,竟發現了蔣小姐的屍體。卑職已命手下維護好現場,正欲前去通秉大人,卻不料大人已然到此。」
沈忘與柳七對視一眼,都從對方的眼中看到了壓抑的怒色,他們前腳剛準備找「蔣梓雲」問話,後腳「蔣梓雲」便莫名其妙的死了,這實在是不能不讓人生疑。
沈忘沉聲問道:「女屍現在何處。」
燕隋大手一擺,道:「請大人進屋一觀。」
房間的門虛掩著,清晨的陽光斜斜照入房中,映亮了那垂在樑上隨風擺盪的身影。地面上翻倒著一把木椅,木椅的正上方懸著一雙尖足鳳頭繡花鞋,而這雙鞋的主人此時正背對著房門,隨著輕軟的微風,緩緩地向著沈忘站立的方向旋轉著。
沈忘盯著那轉動的女屍,極力克制住頭腦中洶湧而至的眩暈感,下一秒,他便看清了女屍浸潤在陽光中的臉。那張臉他是熟識的,正是冒充蔣梓雲的瘋女子;那張臉他又是陌生的,那探出唇齒的青紫色的長舌,宛若畸形的巨大蛞蝓正順著蒼白的脖頸擠進女子毫無生機的嘴裡。而女子下身的長裙,已經被惡臭的污穢沾染,形成一片暗褐色的狼藉。
沈忘用力按壓了一下自己的眉心,輕聲道:「把她放下來吧,柳仵作,本官在此監看,可以開始驗屍了。」
「是。」柳七應聲上前,蹲踞於地,開始對「蔣梓雲」的屍體進行驗看,一名哆哆嗦嗦的小書吏隨著柳七不斷的喝報,謄錄著屍格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