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沈忘臉上悵惘的笑意還未散去,就脫力般地重重坐到了一旁的木椅上,以手撐頭,不斷地用手掌的根部緩緩地揉著自己的額頭,仿佛正在忍受著劇烈的痛楚一般:「停雲,你有沒有過這樣一種體驗……有一件事情,你明明知道了答案,然而這個答案卻絕不是你想要的,這個時候,你該怎麼做?是說出它,讓所有人都隨你一同為之痛苦;還是悄悄飲下這杯鴆酒,藏住這個或許只有你能猜得到的答案呢?」
顫抖的手被微涼的體溫灼了一下,沈忘睜開了眼睛,正對上柳七堅定而溫柔的目光,此刻的少女正蹲在地上,仰起臉不閃不避地看著他。這個距離似曾相識,在某個他彷徨無助,不知未來去向的夜裡,她也曾這般近地注視著他。
「也就是說,沈兄已經找到了兇手?」
沈忘近乎絕望地點了點頭。
柳七深吸一口氣,柔聲道:「沈兄,真相往往是令人痛苦的,自古皆然。但我們卻沒有資格剝奪任何人——知道真相的權利。」
柳七的聲音輕緩如溪流,填滿了他心中所有的溝壑:「無論真相是什麼,無論兇手究竟是誰,說出來,我陪你一起。」
沈忘的身子微微一顫,下一秒他抓住了柳七的手,珍而重之地貼在額前。那動作是如此的自然而深摯,連柳七都沒有反應過來。待到柳七醒悟過來剛剛沈忘做了什麼的時候,男子的手已經鬆開了,臉上的神態卻褪去了剛剛的蒼白冰涼,有了人間的溫度:「謝謝你,停雲,一直以來,謝謝你。」
沈忘站起身,回頭向著那具被雪白的紗布遮掩的少女的屍體微微頷首,繼而頭也不回地邁步走出了書齋。柳七怔愣片刻,也趕緊追著沈忘的腳步小跑而出。
屋外,積鬱了一晚的大雨轟然落下,風將銀灰色的雨幕斜掛起來,在蒼白的閃電的輝映下,如同一把把直刺向人心底的刃。海家老宅院中那棵巨大的榕樹,在傾盆大雨中張牙舞爪,灼灼欲撲人。密集的雨水塞滿了天地間所有的空隙,堆疊而出,如同深黑色的浪涌從地底的深淵咆哮著躍起!
沈忘和柳七相偎著向祠堂的方向走去,大雨將他們的身影徹底淹沒,整個人都氤氳成磅礴雨幕中的一汪小小的漣漪。可他們的背卻挺得筆直,就仿佛這世間再也沒有任何事物能讓他們退卻半步。
第161章 剛峰滔滔 (十四)
屋外雨急風驟, 聚攏在祠堂的眾人皆沉默不語,面冷如冰。兩天,兩條人命, 在朝廷親派的巡按御史眼皮子底下犯下累累罪行, 那明目張胆的囂狂之中,隱藏著審慎縝密的冷靜,讓人不寒而慄。
祠堂之上,海瑞攙扶著老夫人坐在祠堂的木椅上,許子偉扯過一個蒲團, 緊緊挨著海瑞坐好。而三個人的對面,易微抱著臂,佯裝注視著窗外連綿不絕的雨幕,實則不時用餘光打量著海瑞, 生怕這位倔強的老人又要生出什麼事端。
因為沈忘的命令, 她和海瑞的梁子算是結下了, 而也恰恰因為她是女子, 海瑞心中對她有著忌憚避諱, 這也才不得不在她的威逼下返回了家中。若是將易微與程徹的角色掉個個兒, 只怕武功卓絕如程徹, 也拿這海青天沒有辦法。易微用鼻子氣呼呼地噴了一口氣, 心中暗罵大狐狸的同時,又不得不佩服他在那般緊急慌亂的情況下, 還能將人心長短拿捏至此,也實在不負狐狸之名。
易微心裡這般想著,目光也停滯得時間長了些。海瑞感受到了易微視線, 氣憤而彆扭地轉過身子,用嶙峋瘦弱的後背沉默抵抗著, 易微這才反應過來,把目光重又移向了屋外瓢潑的大雨。雨中有兩個淺淡的身影正在奮力向著祠堂的方向移動,易微不由得站了起來,下一秒她拿起門旁斜靠著的油紙傘便沖了出去。
只跑了兩步,油紙傘便承受不住狂風暴雨,傘骨應聲而斷,雨水劈頭蓋臉地砸下來,易微和油紙傘較量了片刻,就無奈地傘往地上一丟,任由它打著旋追風逐浪去了。而雨中的身影也越走越近,正是易微企盼多時的沈柳二人。
此時,三人皆是一般狼狽,明明是蒸郁天氣,這雨水拍在背上卻是刺骨寒涼,易微打了個哆嗦,抬起胳膊和沈忘一起幫柳七擋著雨水。
「寒江,這麼大的雨,誰許你出來的!」柳七這邊話音還未落,那邊祠堂就又衝出來一個人,程徹一手拿著一個蓑衣,如同一隻剛從瀑布里撈出來的大鳥一般飛快地向著三人奔來,柳七不由得嘆了一口氣。
等到四個人終於走入祠堂之中時,其狼狽尷尬之態,饒是海瑞看著,臉上都不由得鬆了松。以甘棠為首的幾個小丫鬟趕緊上前,帶著柳七和易微到屋後換上乾爽的衣衫,而程徹和沈忘則沒有這麼好的待遇,只是用布略拭了拭水,就坐到了一旁的燭火下,聊勝於無。
「沈御史這麼著急召大家前來,可是案子有了眉目?」從許子偉的口中,海瑞知道了寒花已死的事實,心中詫怪不已,對眾人的牴觸情緒也減弱了些。
沈忘攥了攥自己還在滴水的發,頷首道:「正是,學生已經查出了兇手的身份。」
男子的面容隱在燭光照不到的陰影之中,看不清表情,海瑞心中一顫,不由得驚嘆,這沈御史看著年弱,卻能在這麼短的時間里確認了兇手的身份,當真不可小覷,語氣中也帶上了幾分敬服之意:「既是如此,沈御史何不立即當面指出,了了我海家這一樁冤孽。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