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加上曾經的殿試,這已經是沈忘第二次入宮了。在宮人們的引領下,沈忘兜兜轉轉,一路向著文華殿的方向行去。
及至殿前,沈忘便見到一個小小的身影正端坐在寶椅之上,錦衣華服,氣質卓然,想來便是剛剛登基為帝的萬曆皇帝朱翊鈞了。沈忘垂下眼簾,按照宮儀拜倒在地,朗聲道:「臣沈忘參見陛下!」
只聽大殿之上響起一聲略顯稚嫩的嗓音:「大伴,你先退下吧!」
「是,陛下。」緊接著,一陣細碎而輕微的腳步聲響起,大殿的門被輕輕掩上,想來是始終陪伴萬曆皇帝身畔的大太監馮保退出了大殿。沈忘靜靜地注視著自己雙手之間的地面,那地面被擦拭整理得光可鑑人,隱約照出了沈忘的面容。
沈忘有些奇怪,也不知聖上要與他說些什麼,連馮保太監都聽不得。正在疑惑地當兒,只聽小皇帝輕聲喚道:「快起來吧,沈先生!」
沈忘一怔,抬頭望去,只見案桌後那個十歲的少年正眉開眼笑地看著他,一口白牙在幽暗的大殿中格外明亮。雖然他年長了幾歲,可那粉嘟嘟的小臉兒依舊可見當年的影子,竟是那位曾向他討教書法的小公子!
沈忘心中暗嘆,自己聰明一世,竟是連真龍天子都沒認出來,臉上卻浮出了溫和的笑意,他依言站起身,又拱手而拜,姿態嫻雅端方:「陛下,好久不見。」
見沈忘一眼就認出了自己,朱翊鈞也是難掩激動,他瞪大了眼睛,圓溜溜的瞳仁在眼眶里咕嚕嚕轉了幾圈,方才學著帝王該有的氣度斥責道:「從瓊州到京城,沈先生怎地走了這般久?」
見朱翊鈞還同過去一樣,少年老成,喜怒無常,沈忘也覺得有趣,言語之間又多了幾分親切:「微臣年老體衰,自是不比聖上年少英才,是以雖是加緊趕路,卻還是遲了。」
朱翊鈞樂了,他已經很久很久沒有這樣同旁人交談了。自他登基以來,旁人不是怕他便是敬他,要麼就是如馮保、張居正一般,將他當做一個未來明君聖主的標杆,決不允許他行差踏錯。就連自小長起來的太監小德子,也被馮保驅離了身畔,不知道到那個宮室里受苦了。而現在的沈忘,卻恰恰好填補了他心中某個孤獨的空缺。
那個少年天子在案桌後笑得前仰後合,撫掌道:「沈先生都年老體衰,那張先生豈不是……哈哈哈哈!」
沈忘也笑了:「張首輔春秋正盛,豈是微臣可比的。」
他靜靜地看著那個孤獨的天子笑了半晌,突然想起了什麼似的,沖自己招了招手:「沈先生,近前來,朕有話問你。」
沈忘依言近前,靠到案桌旁,等待著小皇帝的金口玉言。朱翊鈞身量不高,從御桌探著身子還覺不夠,乾脆蹬蹬幾步跑下殿來,自己扯過兩個圓墩,也不顧什麼君臣之禮,扯著沈忘坐下,低聲道:「沈先生,朕收到了你遞上來的摺子,可很多事情朕還是想你親口講與朕聽。」
沈忘見小皇帝故意壓低聲音,又頻頻向著大殿門口處張望,心知這場談話他不想外泄,便也放輕了聲音,緩緩道:「聖上想問什麼,微臣知無不言,言無不盡。」
朱翊鈞微微垂眸,思忖片刻,鄭重道:「朕就是想知道,那個名叫甘棠的小丫頭,為什麼一定要如此呢?是海家對她不好嗎?還是說……她就是想壞了海瑞的仕途?」
沈忘的眼睛倏地睜大,有些驚異又帶著些許欣喜地望向對面的少年,他萬萬沒有料到,這位久居深宮的少年天子,竟然真的如他盼望得一般,糾結於一個籍籍無名的婢女的命運,就如同翱翔九天的龍垂眸看向土丘下的螻蟻。
沈忘滿足而悠長地嘆了口氣,道:「聖上,此事說來話長,聖上可有興趣聽?」
朱翊鈞著急道:「朕把你千里迢迢喊回來,不就是聽……不就是想要知道其中真相的嗎?」朱翊鈞好容易把「聽故事」三個字憋了回去,他手裡有一本小德子從宮外尋來的《沈郎探幽錄》,其中的故事他倒背如流,可偏偏沒有沈忘查證海瑞家事一案。想來也是,海瑞家事,那「南柯一夢」如何知曉?想來這天底下,知道其間來龍去脈的,也只有當事人沈忘一人了。
可是這話,他不能對沈忘說;他對這位只有一面之緣的沈先生的思念與期待,也絕不能為外人道也。
想及此,他又擺起了帝王的威儀,輕聲命令道:「快講快講!」
沈忘哪裡知道朱翊鈞心中的思忖,微笑頷首道:「微臣遵命。這故事啊,還要從兩位豆蔻少女的友誼講起——」
沈忘從王微時與韓念允幼時的友情入手,再到王微時嫁入海家,認識甘棠,承受喪子之痛;及至韓念允追隨王微時踏入海氏大門,四位女子相偎相伴,互相扶持;再到環兒餓死,王微時病逝,終致韓念允、寒花、甘棠爭相赴死,皆原原本本地說與朱翊鈞聽。
隨著故事的跌宕起伏,朱翊鈞或沉默或嘆息,或扼腕或凝重,及至最後長久地無言,沈忘盡數看在眼里。
那位少年天子坐在圓墩上,微垂著頭,似乎是被頭頂的冠冕壓得抬不起頭來。他想了很久,方才開口問道:「所以沈先生,你覺得朕究竟該不該……讓海瑞重回朝堂?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