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沈忘鄭重地朝著堂中的牌位拱了拱手:「老夫人,處罰韓氏不急於一時,海家的列祖列宗們也都看在眼裡呢!」
謝老夫人的臉蒼白一片,她並不篤信神明,可今日之事還是讓她忐忑不安起來。她深知王氏之死與海瑞並無關係,埋怨韓氏同沈忘竊竊私語,唯恐她言多必失,給海瑞帶來麻煩,這才想要當眾處罰韓氏,以儆效尤,可孰料卻差點兒惹下禍事。謝老夫人性子剛強固執,但也是極有頭腦之人,既然此番沈忘給她鋪了台階,又同她講明了其中的利害關係,她就是再怒火中燒,也不得不強壓下來,轉頭冷冷對韓氏道:「既是沈御史替你求情,我權且饒你一回。你今夜好好跪著,閉門思過!」
韓氏沒有看謝老夫人,卻抬頭看向長舒一口氣的沈忘,眉眼一勾,露出一個悵惘的笑意。
在下人們登梯爬高重新把匾額擺好以後 ,祠堂的門便重重地合上,獨留韓氏一人跪在房中。門縫中透出絲縷燭光映在門口的地面上,仿佛將那如燭火般飄搖細弱的一生招顯人前。沈忘和程徹對望了一眼,程徹突然諾諾地嘆息道:「無憂,你覺得壓抑嗎?」
「哪怕是那些綠林中的女子,為盜為匪,也尚能大塊吃肉,大口喝酒,想說什麼便說什麼,想做什麼便做什麼。雖說活著有今日沒明日的,可畢竟暢快自由。可這韓氏生活在宅院之中,清貧卻安穩,可為何卻活得這般憋屈呢?」
沈忘拍了拍程徹的肩膀,他胸中涌動的情緒並不比身邊的好兄弟少半分,可他同樣無法給出確切的答案。易微和柳七還在院中等著他們,身旁還多了一人,竟是那方才攔阻他的小丫鬟。
「多謝沈御史救了我家夫人。」小丫鬟的臉色蠟黃,襯著那滿面的愁容,看上去如同荒地上獨留的一根稻穀,風一吹便要倒伏在地了。
沈忘露出一個溫和的笑容,柔聲道:「剛才在堂下就想問你了,因為事情耽擱了,你是……」
「婢子寒花,原是小姐的婢女,現在在韓夫人房中。」
小姐……沈忘的眸子一亮,問道:「你說的小姐,可是環兒?」
「正是。」寒花低下頭,梳成雙鬟的發髻垂在耳畔,將她本就瘦削的臉頰勾勒得更加深刻。
「寒花,你能告訴我,環兒是怎麼死的嗎?」
第154章 剛峰滔滔 (七)
名叫寒花的小婢女眸色一黯, 聲音中也帶上了幾不可查地顫抖:「環兒小姐,是……是餓死的。」
「餓死的!?」易微和程徹異口同聲地訝然道,程徹環顧了一下四周, 土地平曠, 屋舍儼然,雖然並沒有二品大員應有之豪奢,家僕衣服的膝蓋與肘部也摞著補丁,可絕不是能餓死人的人家啊!若昭昭大明,連聲名震天的海瑞家都能餓死女兒, 那老百姓還有活路嗎?
柳七面上也有異色,但她依舊保持著身為一名仵作的專業與冷靜:「可曾喚仵作來驗屍,有些毒物產生的反應也會讓人食不下咽,造成餓死的假象, 實則並非如此。」
寒花搖了搖頭, 小聲回道:「並非是什麼毒物, 也不是什麼病症, 環兒小姐是在我們所有人的眼皮子底下, 活生生餓死的。」
環兒是王微時與海瑞的第一個孩子, 環兒之上還有兩個姐姐, 但都已經到了出嫁的年紀, 是以和環兒並沒有太多的交集。在韓念允嫁到海家之前,環兒是王微時唯一的指望與亮色。然而, 謝老夫人卻並不喜歡環兒。
謝老夫人始終將延續海氏一族當作自己的人生目標,她年輕守寡,一手拉扯出了整個大最負盛名的清官忠臣, 在對兒子的培養上她耗盡了氣力心血,已經是再無遺憾了, 可孫輩的孱弱卻始終讓她耿耿於懷。在王微時之前,海瑞也曾休過兩名妻室,一位出了兩個女兒便再也沒有動靜,而另一位才嫁進來三個月就哭著鬧著回了娘家。
吃了兩次虧的謝老夫人在第三次篩選兒媳人選時,可算下足了功夫。王微時容貌溫柔,眉眼含笑,體態豐腴流暢,一看就是生兒子的面相。再加上她性格柔順,說話輕聲細語,沒有什麼主見,也自是好拿捏之人,謝老夫人便替海瑞做主,選了年僅十八歲的王微時。
然而,人算不如天算,王微時的第一胎還是女兒,謝老夫人的一腔熱情化作當頭的涼水,齊齊澆在毫無防備的王微時母女身上。王微時明顯的感覺到,自環兒出生的那日起,洋溢在謝老夫人眼中熱切的祈盼消失了,隨之而來的,是愈發嚴苛,不近人情的管束。
本就小心翼翼的王微時,不得不更加地謹言慎行,而在這種環境中成長起來的環兒,也時常緊繃著小臉兒,生怕發出過大的聲響惹謝老夫人不快。環兒像一株本身就孱弱無骨的樹苗,每日裡澆灌著固定劑量的水分,施捨著難得燦爛的陽光,稍有向外舒展的枝丫便被無情地砍斷,連葉片的數量都要被謝老夫人精心摘選,就這樣環兒長到了三歲。
而就在環兒三歲那年,王微時終於又懷孕了,這一次,一向以節儉著稱的謝老夫人花了大價錢請名醫來為王微時診脈。
「左手尺脈浮大,夫人此胎應為男胎。」在謝老夫人灼灼的目光中,老郎中捋著鬍鬚,極有把握地推斷道。謝老夫人大喜過望,臉上溝壑縱橫的皺紋都被喜悅溢滿,當下便親自下廚,要為兒媳慶賀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