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汪師爺登時滿面春色,喜不自勝:「是,老爺!」
是夜,歷城縣衙的會客廳內,士人群集,濟濟一堂,觥籌交錯,熱鬧非凡。新官上任的縣太爺望著滿座賓朋,溫和的笑意中浮現出絲絲疲態。沈忘本就不勝酒力,剛飲了幾杯便暈眩感頓起,無奈,他只得以手稱腮,微眯著眼睛看著諸位歷城縣叫得出名字的鄉紳豪富你來我往,長袖善舞。
「咱們歷城縣也算是好事多磨,這縣衙的父母官啊你方唱罷我登場,倒跟走馬燈似的換個不停。不過好在沈老爺來了,小人們的心啊也就定了!」做絲帛生意起家的申員外捧著自己鼓鼓囊囊的肚子笑著說。
「是啊!沈老爺一看就是青年才俊,淑人君子,定能帶領吾等堆金積玉,財運亨通啊!」有人附和道。
桌上登時響起了一片「和氣生財」的贊同聲。
「聽諸位的意思,前任縣令大人,似乎在生財之道上……頗有些不通情理?」此言一出,桌上剛剛還雀躍的氣氛冷了幾分,諸位耆老鄉紳齊齊看向發出疑問的沈忘,面上露出幾分尷尬之色。
剛剛嚷得聲音最大的申員外小心地解讀著沈忘面上的表情,只見這位不勝酒力的年輕官員笑容和緩,若春風拂面,絲毫沒有不悅之意,便大著膽子道:「蔣大人……怎麼說呢,為人處世有些死板,小人們曾多次向他建言獻策,都被他駁了回來,真是……呵呵……一點兒情面也沒給小的們留啊!」
申員外搓著手,像極了一隻站在饕餮佳肴前不知所措的肥胖蒼蠅。
第89章 舜井燭影 (六)
「哦?」沈忘刻意拉長著尾音, 本就漂亮的眉眼笑得愈發舒展,讓人看著賞心悅目:「這樣看來,我斷不可跟蔣大人一樣, 而應該給在座諸位行些方便?」
見沈忘的臉上始終掛著笑, 剛剛還在觀望的鄉紳豪富們膽子逐漸大了起來。
「咱們和沈大人本就是同氣連枝,一榮俱榮,一損俱損,沈大人若是能為我等行些方便,那小人們自然是惟沈大人馬首是瞻!」其中一人附和道。
「沒錯!小人們與沈大人休戚與共, 惟沈大人馬首是瞻!」眾人皆鬧鬧哄哄地表達著自己「得遇明主」的欣喜,面上的得意之色被酒氣一激,化作耀目的酡紅在顴骨上綻放開來。眾人之中,唯有一名長髯垂胸, 布衣皂靴的男子始終低頭吃酒, 沒有參與這場宴會上的狂歡。
沈忘環顧四周, 只覺夜色沉沉之間, 群狼環伺, 惡臭盈野, 他孤身一人, 手持炬火, 四面皆風。朝堂如此,江湖如此, 塵世如此,孤直如蔣大人,即便化作潭底沉默的鐵石, 又如何安寧?
「呵——」一聲嗤笑,從沈忘的唇齒間擠將出來, 最終化作磅礴落拓的笑意,迴蕩在酒桌之上:「休戚與共?在諸君心中,率紳富安坐而吸百姓之髓,操奇計盤剝而擁愚民之利,使富愈富,貧愈貧,這便是好縣令。再進一步來說,好佞而惡直,好小人而疑君子,善私而不善公,善結黨而不善自立,善逢迎而不善執守便是好縣令。好不容易出了個愛民如子的蔣大人,諸君卻共詫之如怪物,有趣有趣,當真有趣!」
沈忘大笑著看著眾人,雙目灼灼,直盯得眾人垂下頭去,莫敢與之逼視,方才倏然起身,微笑道:「這種好縣令只怕本官也做不來,讓諸位失望了。本官不勝酒力,就不陪諸位了,告退。」
言罷,酒杯往桌上一擱,頭也不回地轉身離去。
沈忘離席倒也並非全然出於義憤,他酒量本就極差,此時酒酣耳熱,腳步虛浮,頭腦中的眩暈感更甚,若不是旁邊趕來一人扶住他,只怕剛剛還慷慨陳詞的沈縣令下一秒就會摔個狗啃泥。
「汪師爺,本官弗了你的好意,你可莫要見怪。」沈忘輕輕拍了拍身邊人的胳臂,聊表歉意。他豈能不知汪師爺張羅這一場宴會的用意,無非是想賣縣裡耆老鄉紳個面子,為日後升官發財,鋪路架橋。而他偏偏看不慣這其中蠅營狗苟,層層盤剝,自是無法同流合污。
「汪師爺正忙著賠不是,沒時間來扶你。」身旁之人聲音清冷低沉,帶著隱約的笑意。
沈忘驚得酒都醒了,趕忙斂了面上的囂狂之色,扶著牆站直了身子:「停雲!你怎麼來了,我能站穩,你快退開些,酒氣熏人。」
沈忘知道柳七性格古板,最是看不慣男子浪蕩不羈之態,心中正暗自懊悔,卻發覺柳七並沒有退走,支撐著他的胳膊沉穩有力,聲音中的笑意更清晰了:「我聽了你剛才那番話,痛快!」
聞言,沈忘簡直如登雲端,腳下愈發輕飄,強自克制的笑又浮上唇角:「當真?」
「當真。」
沈忘只顧開心,卻並未察覺,這是柳七第一次沒有喚他:沈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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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柳七的攙扶下,沈忘終於搖搖晃晃回到了書房,甫一坐下,就被柳七灌了滿滿一大碗醒酒湯。沈忘倒是聽話,任由柳七擺弄,一仰頭喝得一滴不剩。柳七很是滿意,本來快要消散的笑意又如吹了春風的朝顏花,粲然而綻,看得沈忘恨不能再喝幾碗。
正在此時,一陣敲門聲擾了這一方夜的清淨,沈忘只道又是汪師爺,唯恐他絮絮叨叨,連忙回道:「汪師爺,本官已經歇下了,有事明日再敘!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