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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我的意思就是」,沈念從陰影中大踏步走出,整個人浸在暮春時分暖融融的夕陽里,「欲買桂花同載酒,終不似,少年游。」
沈忘最後深深地看了兄長一眼,拱手而拜。沈念還不及上前攙扶,就見沈忘再無猶疑地振衣轉身,大步流星地向著直刺來的大道走去。
此時,正是赤霞萬里,滿地金黃,人間颯沓,熠熠生光,少年負手而行,不回望亦不張皇,似乎他的人生正如書卷鋪展,連接著大地與蒼穹,只待他描摹鋪陳,寫就錦繡文章。街道的盡頭,程徹、柳七、易微向著沈忘遙遙揮手,沈忘腳下的步子更快了,幾乎是一路跑著和其餘三人匯聚一處,結伴而行。
沈念怔怔地看著,夕陽耀眼,讓他也不由得晃神。他下意識地向前踏出一步,似乎想要追隨那片夕陽的餘光,然而只是一瞬,那邁出去的腳步便驟然收回,再次隱沒在逐漸漫上來的陰影之中。
第66章 雲聚 (三)
同樣屈居於暗影之下的季喆抬起頭, 看向從牢房窗格的縫隙中,堪堪擠進來的暮光。季喆伸出手,蒼白的指尖在光束中輕輕滑動, 仿佛在虛空中觸摸著某些早已消散的身影。
此時, 尚是煙柳畫橋,春和景明,待到秋風蕭瑟,北雁南飛之日,也便是他孤身赴死之時了。季家的兩個兒子, 都為這場全國動員的考試枉送了卿卿性命,當真諷刺。季喆的唇角勾了勾,露出一個悵惘的笑容。
他並不覺得後悔,自踏出家門, 加入戲彩班子的那一刻起, 這一切便是註定的命運, 所有被牽扯其中的人, 都沒有資格逃離。然而, 不知為何, 他心底卻始終翻湧著一種淡淡的遺憾, 恰如林花謝了春紅, 太匆匆……
突然,陰翳的走廊中響起了腳步聲, 似乎是官差帶人來了,季喆將後背緩緩靠在冰涼的牆壁上,蜷縮著雙腿, 將自己的周身都置於殘存的些許天光里。
出乎意料的,官差將那人徑直帶到了季喆的牢房門前, 季喆不由得詫怪,像他這樣的孤家寡人,還有誰會來探望呢?
「霍兄……」季喆聞聲抬起頭,正撞進蔡年時複雜的眼神里。
「年時?」季喆有些不可置信地看著這位曾經的同年好友,怔怔道:「你怎麼來了?」
「我來看看你,跟你……跟你嘮嘮家常……」蔡年時蹲下身,雙手抓著牢房門上鏽跡斑斑的鐵柵,似乎是想離季喆更近一些。
季喆寬和地笑了,卻沒有主動靠近,依舊縮在牆角,語氣淡淡道:「年時兄說笑了,我一個將死之人,又有什麼好看的,更何況,我差點兒害了你,以德報怨,何以報德,你不該來的。」
蔡年時慌忙搖頭:「我知道你的苦衷,我不怪你,沒有人怪你!其實,其實沈兄也想來看你的,但是他……他怕你不願見他。」
季喆苦澀地嘆了口氣:「我又有什麼資格埋怨沈兄……」
氣氛鬱郁,二人皆半晌無言,最後倒是季喆打破了沉默:「年時,今日是殿試吧?」
蔡年時抬起頭,眸光晃了晃,臉上露出羞赧而恍惚的笑:「是啊,霍兄。」
「你們……考得如何?」
「沈兄中了探花,我,我……」說到後面,蔡年時的聲音越來越低,似乎怕驚嚇著季喆一般,「我中了狀元。」
季喆瞪大了眼睛,在腦海中來回咂摸了幾遍這句話的意思,突然起身,幾乎是連滾帶爬地從牆角撲將過來,抓住了蔡年時扶著鐵柵的手,興奮道:「太好了,太好了,中了,可算是中了,年時啊,我沒看錯,我知道你能行!哈哈哈哈哈哈!」
他仰著頭大笑,笑到最後竟有兩行淚順著眼角滾落下來:「我真為你高興,真心為你高興!」
他笑得那般暢快,就好像經年積累的委屈與仇怨,在此時此刻得以平反昭雪一般。蔡年時被他笑得心酸不已,也怔怔地兀自落著淚。這二人一哭一笑,一喜一悲,相映成趣,令人感嘆。正所謂,誰言今古事難窮?大抵榮枯總是空。算得生前隨分過,爭如雲外指濱鴻。暗添雪色眉根白,旋落花光臉上紅。惆悵淒涼兩回首,暮林蕭索起悲風。
待得季喆笑累了,蔡年時也哭乏了,二人再次相視,皆是一嘆。蔡年時將腳上的鞋子褪下,隔著鐵柵遞了過去,輕聲道:「霍兄,阿娘的鞋子我給你帶來了,你不要嫌棄。我穿著它入了金鑾殿,接了龍鳳印,它定能保佑你來生……來生托個富貴人家,享一世清福。」
季喆臉上的笑意收斂了,他深深地看了蔡年時一眼,問道:「你還肯給我?」
「如何不肯,無論你做了什麼,你始終是我的霍兄,這一點是不會變的。」
季喆鄭重地接過布鞋,垂首半晌,月光透過窗棱,照著他光潔開闊的額頭,灑下一片潔白:「若是……若是早些遇著你們……」
剩下的話被他強自咽了回去,他用地上的稻草在腳底上細細擦蹭,把腳都擦紅了,方才珍而重之地套上了那雙布鞋,用幾乎耳語的聲音,低低地呢喃著:「年時啊,你和沈兄,一定得做個好官啊……一定啊……」
據說啊,那個春夜的月光格外的亮,將整個人間都浸潤得通透異常。新科狀元光著腳走在街上,從月色蒼茫,走到天光大亮。捧頭判官一案,也在這場漫長而淒迷的跋涉里,終究作結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