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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人七扭八拐,從熱鬧的街市拐進了花店街。花店街原先矗立著的殷家老宅早已隨著那一場驚天的大火煙消雲散,取而代之的是廢墟上的一棟粗陋的茅草房。殷家極盛而衰,再次變回了他們初來濟南府時窘困的模樣。霍子謙將手中的食盒緩緩放在茅草房的門口,與當年放下豆粥的南菀,一模一樣。
第147章 梨雲 (三)
萬曆元年, 文華殿。
一枕夢回春又至,又是一年海棠時。此時的文華殿,正是海棠吹雪, 四月闌珊。淡粉色的花瓣落在脊獸上, 宮燈上,屋檐上,也似乎飄飄搖搖地停在小皇帝朱翊鈞的心上。他的目光不由得從面前的書本看向空中飄飛的海棠花雨,而每一陣驟然來襲的春風,都讓那漫天的香雪更盛幾分。
這是他接管祖宗江山的第一年, 而此時的他也不過是剛剛年滿十歲的孩童。當了皇帝的日子與他之前所想像的無甚分別,每月里九日上朝聽政,剩下的時間還要在文華殿聽課,所要學習的科目比自己當太子之時還要浩繁冗雜, 但朱翊鈞都毫無怨言地接受了, 畢竟, 他早已失去了作為孩子的權利, 他是天子, 是大明的主人。
文華殿位於紫禁城的東側, 東華門與協和門之間的院落中。主殿呈工字形, 前殿即文華殿, 後殿曰主敬殿,前後殿間以穿廊相連。在朱翊鈞還是太子之時, 便日日於文華殿中學習。現如今做了皇帝,改變的也只是文華殿屋脊上的瓦片【1】,不變的卻是文華殿真正的主宰者——內閣首輔、中極殿大學士張居正。
朱翊鈞一直恭敬地稱張居正為張先生, 心中對他亦是崇敬萬分,這也是朱翊鈞能夠兢兢業業完成張居正所布置的課程的根本原因。張居正此時正在為天子講讀《帝鑒圖說》, 端方嚴肅的面容上,滿是對未來明君的殷殷期待。他講得那般投入,完全沒有注意到自己的好學生朱翊鈞的目光正飄向別處。
朱翊鈞看的是海棠吹雪嗎,亦或是遙遠濟南府的柳絮漫天……
——好好練字,等你長大了,來濟南府找先生玩兒!
他還記得那位年輕俊朗的探花郎對他說過的話,也不知如今他做了天子,當年的承諾還做不做數……
朱翊鈞不由得輕輕嘆了一口氣,迴蕩在整個文華殿的朗朗講誦聲停住了。
「聖上何故嘆息?」張居正一揚眉,語氣一如既往地嚴厲,並不因太子成為天子而有絲毫的改變。
朱翊鈞心頭一跳,趕緊正色解釋道:「朕方才聽先生講到,宋仁宗不喜珠飾,朕深以為然,賢臣為寶,珠玉與我何加焉,故生此感嘆。」
朱翊鈞對張居正的好惡再熟悉不過,短短几句話,就讓張居正蹙著眉頭的舒展開來,露出了欣慰的笑容:「聖上所言極是,不作無益害有益,不貴異物賤用物,實乃明君之舉。」
朱翊鈞見張居正面露喜色,連忙乘勝追擊道:「宮中之人好矯飾,愛珠玉,朕自當勤於提醒、以身作則,讓宮中人都能不貴異物賤用物。」
張居正的笑容更深了,讓他原本嚴肅的面容有了幾分罕見的慈祥之態:「聖上能如此勤儉節約,實在是百姓之福、國家之幸。」
朱翊鈞見氣氛已然烘托至此,便小心翼翼地道出了心中盤算多時的話:「張先生,若論及勤儉節約,清正廉潔,只怕無人能出海瑞其右吧?」
「海剛峰……」
「是啊,海瑞現如今應該還在家中閒居吧……海瑞年事已高,又頗有名望,朕認為賦閒在家實在是大材小用,先生覺得呢?」朱翊鈞微微抬眸,閱讀著張居正面上神色的變化。他自小就聽過海瑞的故事,也很是欣賞這位寧折不彎的忠臣,所以甫一親政便想提拔提拔他。海瑞已經年過六十,若再不用,只怕今後想用也用不得了。
然而,張居正神采飛揚的長眉再次垂降下來,仿若一隻收斂翅膀的鷹:「聖上欣賞海瑞,臣當然理解,只是……聖上有所不知,海剛峰的家事已震動朝堂,若此時提拔,只怕會引人非議。」
「家事……是指海瑞家中妻室病死一事嗎?」朱翊鈞垂頭想了想,嗓音里還帶著孩童的稚嫩。
張居正頷首道:「正是。諫議侍郎房寰上書彈劾,直言海瑞廣納妻妾,妻室又死得不明不白,朝中爭來爭去始終沒個定論,訛言沸騰,聽者惶恐,此時重用,實在不算良機。海公安貧樂道,兩袖清風,世人皆知,的確是君子之楷模,清流之標榜;然海公性格剛正,還是適合坐鎮雅俗,莫以民事煩擾。」
朱翊鈞又想嘆氣了,但他深知張先生不喜聽他嘆氣,只覺得那會失了少年天子該有的英武之感,可他又能怎麼辦呢?一陣薰風吹進來,將幾瓣如月光般輕柔和婉的海棠花瓣送到了朱翊鈞面前的書卷上,看著那點點香雪,朱翊鈞靈光一現,他清了清嗓子道:「先生時常教朕,任君應賞罰分明,方能中外淬礪,莫敢有偷心焉,要詳兼舉,張馳共貫。海公此事既已生了訛言,那必得細細查證,論出個是非對錯,方能賞罰分明啊!」
「那按皇上的意思……」
「朕私心想著,何不派個巡按御史去查個清楚,也好還海公一個清白。」
張居正微微垂眸,看著朱翊鈞盈盈亮亮的圓眼睛,他實在是太了解這位少年天子了,每當朱翊鈞心中有了計較,眸子裡便會燃起這般躍躍欲試的火光。他並不想一再地駁了朱翊鈞的面子,他畢竟已經不僅僅是那個罰站還會哭鼻子的小男孩兒,他終將脫離自己的羽翼,乘風化龍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