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見眾人都吃得開懷,蔡年時心頭大石落了地,不免多飲了幾杯,臉上浮起一層酡紅色的雲霞。
「無憂兄弟,當年你我分別之時,你曾對我說,山水有相逢。我日日夜夜記著這句話,只盼終有一日能與諸位再見一面,以酬諸位當年幫扶之恩。沒想到……」蔡年時垂了眼眸,溫吞地笑了,「這一日,終於被我盼來了。」
若是霍兄也在此,便好了……
雖是微醺之態,可蔡年時也明白在此刻賓主盡歡之際,提起曾經的朝廷要犯季喆是不合適的,他浸淫官場數年,這點兒人情世故他還是懂得。可不知為何,他依舊私心地企盼著,能再如當年一般,同這些記憶中的故人們把酒言歡。
那時的他身無長物,唯一值錢的物件無非是母親親繡的布鞋;那時的季喆還叫霍子謙,他的復仇大業尚未展開,還是考生們口中待人可親的「霍菩薩」;而那時的沈忘,亦還是一顆冉冉升起的新星,未曾被推上朝堂的風口浪尖。
而此時,他家中老母已逝,世上再無親人;季喆人頭落地,為兄報仇之後,也為自己的所作所為付出了代價;而沈忘,則因查證海瑞家事,被朝堂中的各方勢力緊盯不放,禍福難料。想及此,蔡年時不由輕輕嘆了口氣。
「年時,你可知季喆葬在何處?」
蔡年時一怔,他萬萬沒有想到,這個被他避諱的問題竟然被沈忘親口提了出來:「霍……霍兄葬在……葬在西面的小土丘上。」
沈忘微微頷首,輕聲道:「那我們吃完這頓飯,便去祭拜一下吧,我也有些話,想對季喆說。」
蔡年時只覺冷冽的秋風又直衝著他的眼眶吹來,鼻子一酸,他慌忙點頭掩飾道:「如此甚好,甚好……」
第166章 夢遠 (二)
季喆的墓在城西一處無名的土丘之上, 地處偏僻,無人知曉,可難得的是風景甚好, 墳塋旁的一株銀杏樹樹冠巨大, 如一團金色的祥雲盤踞於季喆的墓碑之上,片片金燦燦的銀杏葉飄落而下,在墳堆上鋪了厚厚的一層。
季喆的墳塋前豎立著一塊無字碑,哪怕有人無意間路過此地,也斷然猜不到這個墳塋中埋葬的, 就是曾經名震京師的科場舞弊案的兇手之一。眾人齊心合力,將季喆墓周的雜草與折斷的樹枝一一清掃,焚香祭拜,而後便遠遠走開, 將這片空寂無人的小土丘, 留給沈忘與季喆獨處。
清酒一杯, 緩緩灑在墳前的草地上, 沈忘俯身坐下, 用手輕輕拂去無字碑上經年的落塵:「季兄, 猶記得我與清晏、停雲初到京城之時, 被捧頭判官所擾, 驚魂未定,是你為我們各斟了一杯熱茶, 引我們到眾人中坐下。而如今,我能夠還饋於你的,竟然也只是這濁酒一杯, 實在是……」
沈忘抬眸,如同與記憶中的季喆相視而笑:「實在是愧對故人……不過, 我此番進京,倒是有個好消息要告訴季兄。你曾說過,你之為人,有仇報仇,有怨報怨,未曾傷及無辜。唯有一人你對不住,便是那被你偷去了路引,假借了身份的霍子謙。而如今,霍子謙正在我縣衙之中做師爺,他雖因你之故錯過了春闈,卻難得算學精通,為人忠厚謙和,幫助我屢破奇案,雖比不得中舉那般光宗耀祖,但好在子謙是知足常樂之人,並不以為意。想來,你們之間的恩怨也算了結了。」
沈忘嘆了口氣,又道:「季兄,無憂曾因兄長之故,厭惡官場,避之唯恐不及。可卻在停雲的勸誡之下,踏足仕途,時至今日。期間跌宕兇險,慷慨悲苦,難於人言……」
他的聲音越來越低,到後來如同對著無字墓碑耳語:「可是直到如今,無憂也不敢說自己究竟做沒做得一個季兄心目中的——真正的好官,也許這個答案,只能留與後人評說吧……」
頭頂的銀杏樹隨著秋風的鼓盪發出「嘩啦啦」的鳴響,如同萬千白鳥扇動翅膀急掠過頭頂一般,沈忘抬起頭,看向那方被無數葉片遮蔽著的秋日晴空。金色的光束從葉片間的空隙投射下來,亮得如同初生的雪野,沈忘閉起眼睛,感受著難得的溫暖與寧靜。
柳七自遠處趕來時,便看見了這樣一番場景,那個她再熟悉不過的男子,靜靜地坐在一片奪目的光影里,臉上掛著乾淨而溫和的笑,如同一個白瓷鑄成的影子。柳七心中一嘆,她並不想打擾沈忘與季喆的獨處,但事出緊急,她也不得不如此。
「沈兄——」她輕聲喚道。
沈忘如夢方醒,緩緩轉過頭來。
「沈兄,聖上有請。」
就連入朝為官數年的蔡年時也說不清,為何沈忘前腳才進了京城,後腳高高在上的小皇帝就得到了消息,又急匆匆地宣他入殿覲見。畢竟,海家的案子已了,其間的經過結果沈忘早已呈了摺子,此番來京復命無非是禮數上的要求,並不必如此興師動眾。而這番小皇帝著急忙慌地宣沈忘入宮,只怕禍福難料。
眾人都替沈忘著急,蔡年時也一連聲地規勸著「伴君如伴虎」,可沈忘的臉上卻沒有絲毫的審慎緊張之態,還是一副雲淡風輕的模樣。對憂心忡忡的眾人略作安撫,沈忘便隨著前來接應的宮人們入了宮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