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謝老夫人與環兒默然對坐,待問清楚環兒絕食的緣由之後,竟是起身離去, 再也不曾踏足女孩兒的閨房。
計無可施的王微時只得求助於韓念允,環兒同這位允娘娘玩兒的最好,興許韓念允的話女孩兒能聽進去七八分。
「環兒?」韓念允極輕柔地敲了敲門,見房中始終沒有應聲, 便推門而入。她的動作小心翼翼地, 似乎是怕打擾了那坐在桌案前凝望著窗外的女孩兒。她搬了把小凳, 坐在環兒身邊, 側頭看去, 女孩兒本就瘦削的側臉徹底塌陷了下去, 顴骨高高地聳立著, 如同兩座沒有植被的山丘, 而眼眶卻驟然凹陷,在眉骨下形成了濃重的陰影, 像是兩汪深不見底的潭。
韓念允心中打了個哆嗦,這樣的眼神,只怕是哀莫大於心死的人的臉上方能呈現。
「環兒為什麼不吃飯?」韓念允其實早就知道了事情的來龍去脈, 可還是下意識地問出了口。女孩兒並不答話,只是默默地注視著窗外撲簌簌地落雪, 將廣袤的大地染成一片蒼茫的白。
「環兒,無論爹爹說了什麼,那都只是他自己的想法。這天底下的事情,不是他海瑞一人說得算的。環兒始終是允娘娘心中最乾淨最溫柔的女孩兒,就像……就像窗外的雪一樣。」韓念允輕輕握住環兒冰涼的小手,柔聲地勸道。
韓念允注意到,一滴晶瑩的淚珠逐漸地在環兒的下睫毛上凝結,搖搖欲墜,韓念允心頭一喜,知道自己也許說到了點子上,趕緊補充道:「等爹爹回來,允娘娘就帶著他跟你賠不是好嗎?但是環兒得好好吃飯,才能等到爹爹啊!」
那滴淚終於順著女孩兒的眼瞼滑落而下,消失在細長得幾乎一陣風就能折斷的脖頸深處。
「允娘娘給環兒熬得米油,一粒米都沒有,只是香噴噴的米油,環兒要不要嘗一嘗?」韓念允一邊說,一邊用眼神暗示著寒花。寒花趕緊將食盒中溫著的小碗端了出來,碗中的米油晶瑩搖晃,泛著珍珠背光一面的色澤。寒花用木勺舀了一小口,輕輕地放在環兒的嘴邊。
也許是米油真的太香了,也許是環兒已然餓得脫了力難以堅持,她竟真的微微張開了嘴,任由那溫熱的米油順著唇邊的縫隙流入她空無一物的腹中。
韓念允激動地淚水盈眶,而躲在門外聽著屋內聲音的王微時也淚流滿面,用手緊緊捂住自己顫抖不已的嘴唇。然而,只是過了幾秒鐘的功夫,環兒面上露出痛苦的神色,腹部皺縮了數下,劇烈地嘔吐了起來。剛剛喝下去的米油和著難聞的胃酸盡數吐了出來,地面頓時一片狼藉。
環兒搖搖晃晃地站起身,似乎是想要收拾一下自己造成的髒污,可緊接著她便摔倒在寒花身上,沒了聲息。韓念允、寒花與王微時大駭,七手八腳地將環兒抬上床,又是掐人中又是順氣兒,折騰了半日,又拿出私房錢請了郎中來府中診治。
然而自那日起,環兒竟是連水都喝不下了,嘴裡餵進去什麼便原封不動地吐出來,初時的嘔吐物里還有水分,及至後來便是生生將血也給嘔了出來。環兒在半夢半醒間只說了一句話,她用盡最後的氣力握住了韓念允的手,輕聲道:「允娘娘,都是苦的……都是苦的。」
韓念允心中大慟,悲怮道:「我的環兒啊!」而另一邊的王微時卻像是得了離魂之症一般,只是怔怔地望著床上的女兒,一句話也說不出來。
還沒出正月,環兒就悄無聲息地死了,被子蓋在身上連點兒起伏也沒有,薄薄的,小小的,如同一張尚未完成的狀紙。及至環兒下葬後數日,海瑞方才返家,向王微時問及此事,王微時直言相告。
初時,海瑞的臉上難得的湧起了悲傷的波瀾,可在聽到環兒是絕食而死之時,那本就不夠深切的悲傷就被激賞之色衝散了:「如此剛烈,不愧是我海剛峰的女兒!」
王微時怔愣地看著他,枯井般地眼睛裡燃起了熊熊的火焰,她第一次像一隻受傷的母狼一般,聲嘶力竭地咆哮道:「環兒這輩子最大的錯處,就是托生成了你的女兒!」
與海瑞大吵了一架的王微時也支撐不住病倒了,不過數月亦追隨著女兒心碎而亡。寒花痛失幼主,被海瑞指到了韓念允身前伺候,幾乎夜夜被噩夢驚醒。她時常會夢到瘦得脫相的環兒掙扎著伸出一隻手,嘴裡念叨著:「苦啊,都是苦的!」寒花擦拭著流到唇邊的淚水,輕輕抿唇,苦啊,真的苦不堪言……
聽寒花講完,眾人都不說話了,院中是死一般的靜寂。
良久,柳七方才長嘆一聲,緩緩道:「吐血數升,毀瘠骨立,卻乃餓極胃損之症。沈兄,此案可結了。」
沈忘抬起頭,望向灑滿星子的夜空。幼女餓極而亡,慈母心碎而死,而韓念允也因此事癲狂無度,難以自持。只是一個兩個銅板便能買到的燒餅,真的就需要三個女子的人生來為此陪葬嗎?然而,綜合了海瑞、許子偉、韓念允和寒花的證詞,又的的確確可以推導出整個事件的真實面目。明明沒有兇手,卻人人都是兇手,而作為巡按御史的自己又該如何上報調查結果呢?是對聖上據實以告,還是如許子偉一樣,將三個女性的犧牲輕描淡寫,化作一縷無人知曉的青煙呢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