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老人只是闔著眼,兩膝抵胸,胎兒一般,安詳地蜷縮在冰櫃深處。
第7章 07肉湯
「怎麼不吃?」
大駿眼前浮起冰櫃裡的老頭,喉頭一動,反手將面前的肉湯推遠。
「沒胃口。」
「趁熱吃,我特意上早市買的新鮮排骨。」
母親似是沒聽見一般,夾起塊肉,扔進他本就滿溢的湯碗。
「白啃得太乾淨,給歡歡剩點肉。」
名叫歡歡的串串狗已經老得頭暈眼花,下巴上的短毛也變得灰白,嘴裡嗚咽個不停,緊抱著大駿左腿,一下一下,哆嗦著往上竄。
一人一狗的監督之下,馬大駿只得慢吞吞地托起碗,臊眉耷眼地低下頭,用筷子瞎撥拉。
昨晚上預備著劈第一刀時,母親醒了。順著光尋過來,哐哐砸門,問他在裡面作什麼妖。大駿著了慌,手忙腳亂,將屍體連帶著雜七雜八的吃食,一股腦全塞回了冰櫃。
而母親顯然是誤會了,只以為大駿是半夜饞肉吃。
「廠子那邊怎麼樣了?」
母親忽然發問,眼卻沒瞧他,探身打椅背上抽出條洗得泛白的毛巾,掖進大駿父親汗衫的脖領裡面,動作嫻熟。
「早好了,」大駿含糊其辭,臉埋進碗裡,「我都上一個多禮拜班了不是——」
「淨糊弄我,昨晚上小飛他媽來跟我說了,看見你白天在三角花園那塊,跟些民工一塊兒蹲力工活。」
父親抓筷子的手抖個不停,肉懸在嘴邊,顫顫巍巍就是吃不進去,湯汁順著下巴往下淌。母親趕忙拾起毛巾一頭替他擦拭。
「你跟我說實話,是不是失業了?」
「沒有,」大駿頭伏得更低,假裝去逗弄桌下的狗,「廠長走的時候說了,保證不會讓我們失業,就是在家避避風頭。等事一平,工資和賠償金一塊補上——」
「都避了大半年了,還沒避過去?」
母親皺眉,直接下手抓起塊排骨,將肉一絲絲剔下來。左手垂下去,餵狗;右手抬起來,餵馬老爺子。
「大駿啊,你做人就是太老實了,人家說什麼你都信。要我說,呢李大金就是個沒毛的猴,一百來斤的人,九十多斤的心眼子,弄不好,哼哼,弄不好他自己早跑路了。」
「不能,」大駿一擺手,「俺倆從小玩到大,他不會坑我。」
「他坑你的時候還少?」母親剜他一眼,嗆聲道,「恁方言,你們的意思煙花廠爆炸這事,電視上可都演了,人家記者說了,李大金呢是無證經營,恁廠子根本沒資質。
「再說了,現在過年也不讓放鞭放炮的,就算開張了,又能賣給誰去?千萬白再跟前年一樣,用爆仗抵工資了。人家小孩來拜年,別的長輩都給紅包,你倒好,給一把竄天猴。」
她停住,彎腰拾起馬老爺子甩到地上的勺子,圍裙上蹭了蹭,重新塞回他手裡。
「當時沒炸著你,那是我天天燒香禱告的功德,那是菩薩保佑。
「你看看姜川現在,上個茅房都得看別人臉色,下半輩子怎麼辦?
「曼麗可跟著遭老罪了,結婚這才多長時間,要是當初跟了你——」
「白說些那個,過去的事了,」大駿一仰脖,吸溜吸溜喝光碗底的湯,「你要是真心疼她,哪天給燉個鴿子,我給送醫院去。」
「怎麼滴,這麼些年愛屋及烏,你連她老頭一塊喜歡了?」
母親白他一眼,端著幾人的空碗朝廚房走去。
「不管怎麼說,曼麗結婚落定了,你也該死心了。三十多歲的人了,趕緊成個家。我跟恁爹說閉眼就閉眼,沒別的心事,就想著走之前看你有個三口之家。」
大駿端著剩菜盤子跟進廚房,「我跟曼麗,再加上她老頭,正好湊上一家三口。」
「呸,整天就些屁話,」母親啐他一口,「去去去,上外面遛遛歡歡跟恁爹去。」
大駿擱下盤子,笑著剛要退出去,突然定住了。
「你幹嘛?」
母親手扶冰櫃,吃力地拔掉插頭,「化化凍,待會拾掇拾掇冰櫃,怎麼了?」
「白動,」大駿上前一步,擋在冰櫃前面,「你不是老吆喝胳膊疼麼,白碰涼的了,等晚上我弄就行。」
「你會弄個屁,」母親扒拉開他,「好狗不擋道,上一邊子去。」
「你看不清,回頭再割著手——」
「我怎麼看不清?誰說我看不清?」
母親聽到這句忽然拔高了調門。她一生爭強好勝,最怕旁人說個不字,自從前幾年右眼患上白內障之後,變得更加敏感多疑,既不去醫院做手術,也不許別人念叨她視力差。
就在二人爭執不下時,母親的廟友英子姨,領著小孫子來串門了。大駿如蒙大赦,趕忙將人讓進來,又連拉帶推地將母親拖離了廚房。
「快白折騰了,晚點我來收拾,你只管陪好姊妹喝喝茶,拉拉呱。」
果然,老姐倆一見面就手攥手,面對面,眉飛色舞,嘀嘀咕咕。
母親一會笑嘻嘻地逗弄小孩,一會垮下臉來指指自己右眼,偶爾還伸出食指,沖大駿這邊狠勁點嗒兩下,引得英子姨也跟著扭頭瞅他,視線由上到下,意味深長。
馬大駿識趣,在二人開始教育他之前,一手牽狗,一手推著父親,急匆匆地轉身就走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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