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高良姜當初拳腳師傅,就是從天橋請回來的。天橋藝人百兒千,裡面說不定就藏著某行某界的泰山北斗。前些天,店裡廚子還沒走的時候,聽見吃飯的客人說,天橋來了個新手藝人,那本事可大了,鐵鏈綁在身上,他能運氣掙斷了,燒得通紅的鐵鏈,能用手捋直了。
好多人都去看了,傳得神乎其神的,也不知是真是假。
“哎,哎,後生,你別走,你要倒大霉了。”路邊有個算命的半瞎拿手招呼高良姜。這種人她見的多了,都是騙子,理都沒理,走自己的。
“後生,算不准,老兒不要你的錢。”“半瞎”不放棄,扯著脖子又喊。
一看日頭還早,那玩鐵鏈的藝人估計還沒開始,高良姜願意給半瞎一個機會,走過去,道:“人家算命都說好話,你這半瞎,怎麼一張嘴就盡說晦氣話?”
“半瞎”嘿嘿一笑,露出一口黃牙,道:“小老兒不這麼說,您能過來嗎?今兒個還沒開張,您是頭一位,給您個半價。”
“別,您先算,您要算的准,分文不少您的,您要算得不准,爺我不僅一個大子兒不給,還得讓人知道,你是個假算命的,拆了你的招牌。”
“半瞎”心下一驚,出門沒燒香,看他面白身瘦,以為是個知書達理人家的公子好糊弄,沒想到是個壞小子。不過在江湖上走,這種情況他見的多了,自有一套應對的辦法:只說好話,不說壞話,你祝他個前程似錦,他總不會自己打自己臉不承認吧?到時候好話車軲轆似的說,把這位爺送走就行。“半瞎”問了高良姜的生辰八字,又拿了一桶竹籤讓她抽。高良姜樂得跟他玩玩,接過了簽筒一搖,掉出兩支竹籤。
“半瞎”撿起來一看,一支大吉,一支大凶。
“這是怎麼個說法?”
“半瞎”滾在嘴邊的好話說不出口了,他這簽筒是特質的,裡面有個機關,一按下去,能控制掉出來的是上籤還是下籤,他剛剛明明是按了上籤的機關,怎麼還出來一支大凶呢?簽筒壞了?伸手接過兩支簽子,“半瞎”捏在手裡看簽文,又拉下了臉上裝模作樣的圓墨鏡,露出一雙老鼠精似的眼睛,滴溜溜轉了一圈,把高良姜的臉看了又看,半晌把簽筒搶了過來,口道:“小爺,您這都是好簽兒,日後是平步青雲,還能娶一房好媳婦。相逢是緣,您的紅封小老兒不要了,您走吧。”
算命這行,富貴者多收,貧困者少收;陽壽將盡者不收,大禍臨身不可避者不收,再無好運者不收。
高良姜哪兒知道那個,見他識趣,也不逗弄了,自顧嗑著瓜子看雜耍去。
“半瞎”看著她的背影,又看看手裡另一支大吉的簽,心中疑惑。
晃蕩了一天,天色將晚,高良姜領著油紙包的熟食回了店裡。自己做了點茶飯,就著熟食吃了,吃的肚圓嘴油,心說,這種吊兒郎當的日子可真是舒服,怪不得大街上那麼多二流子,合著當二流子是如此的輕鬆快活。可這種日子,也磨損心智,就該早一日把這店賣了,帶上錢出了北京城,投軍當兵也好,漂洋過海也好,定要闖出一片天地來。
心想著事兒,站起來收拾桌子,忽然見似乎是有人敲門。
“篤篤篤,篤篤篤。”敲門聲不重。不該啊,她這店裡就點了一盞煤油燈,影影綽綽的,外面看著也不像是做生意的,怎麼還有人敲門呢?高良姜喊道:“廚子跑了,店了不開火,您過些天再來吧。”
那敲門的聲音還在,不緊不慢不停歇,一下下就像是敲在了人心上,“篤篤篤,篤篤篤”。一陣穿堂風從後背穿過,高良姜打了個寒戰,心下發毛,高著嗓子道:“您別敲了,打烊了,不開門!”
門外敲門的不回應,只是敲門,敲得速度不變,只一下比一下響,敲得人頭皮發麻。
高良姜忽然想起昨晚那吃葷和尚的話,眼前又浮現出早上抽得那根下籤,心中驚慌。她不怕賊不怕偷,唯獨怕鬼!高良姜小時候能看見髒東西,喝了黑狗血也沒用,常常一宿一宿被嚇得睡不著覺,發高燒說胡話,後來遇上一位大師,說這孩子命淺福薄,得當成男兒養,才能活過十八歲。不僅是自家當做男孩兒養她,更要外面人也當她是男孩兒,決不能讓人知道女兒之身,才能熬過這一劫。
高家那時候只剩下高金祥,那吉就替他做了主,把外孫女當做男孩來養。怕鄰里有說閒話的,那吉把外孫女兒接到了那家養了幾年,這孩子能看見髒東西的毛病真就好了,從此活蹦亂跳,再沒生過病。
高良姜恍惚想起小時候,每到晚上,眼前就有些飄飄忽忽的東西來捉弄她,越想越怕,越怕越想,她這會兒真跟個小女孩兒似的,一屁股坐到了凳子上,冷汗直流。
敲門聲還在繼續,“篤篤篤,篤篤篤”。
最讓人恐懼的不是鬼,真有個妖魔鬼怪在這裡,你好歹還能抵抗一下,最可怕的是未知。你不知門外是個什麼東西,卻知道它的目標就是你,它知道你在裡面。
高良姜的腦子裡各種各樣的妖魔鬼怪全都冒出來了,她到底膽子比別人要大一份,一把推開了椅子,跌跌撞撞往樓上跑。剛一踏上台階,吱嘎一聲,門開了。
寒風裹著雪往裡涌,一個披著披風的人影“飄了進來,高良姜掛在木扶手上探著頭也,眼看那人影越走越近,心提到了嗓子眼,耳邊仿佛有千萬隻蜜蜂嗡嗡在叫,驚慌之中,腦子裡卻冒出一句不相干的話:“……下雪了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