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怎麼這麼些天不回來?
不會……出什麼事兒吧?
呸呸呸,烏鴉嘴。
這人一走,就光想著那人的好,當初的壞和心塞是一點兒都想不起來,高良姜想到阿藏幾次救她性命,越想越覺得自己不對,尤其是最初認識的時候,那怨晴娘是何等的兇狠,若不是去潭拓寺找了阿藏來——
對,潭拓寺,怎麼把這地方忘了,阿藏定是回了潭拓寺了。
高良姜一掀被子下床,腳都放地上了,停頓了一下,又鑽回被窩。不急,明兒再去,這樣著急忙慌的,他該得意了。高良姜心安,蒙頭就睡,只等一睜眼天亮了,往潭拓寺請廚子去。
被她念叨的那個得意人,此刻是絲毫得意不起來——阿藏在枯井了坐了三天三夜了。他是真覺得無聊,無聊到把井底能吃的綠草枯葉全都吃了,手有一搭沒一搭挖著地面,心想著,我個頭大,要挖個大點坑才好埋。又一想,都已經在枯井裡了,還要什麼坑,這枯井不就剛好埋我嗎?
要問這位得意人,是怎麼淪落到這個地步的呢?這還要說回他跟高良姜吵架那天。那天,阿藏放了狠話,拔步出了高家莊,他心想,你就是三跪九叩請我,我也不回來。
出了前門街,他決定放寬一下要求,給掌柜的一個機會,只要他誠心誠意求我,我就勉為其難回去。
坐在正陽門的石階下頭,坐了小半個下午,吃了一嘴的馬路灰,也沒人尋來。阿藏心說,還是先回店裡看看情況。不怪爺我低頭服軟,實在是這店裡有我重要的東西,我要回去等著,萬一要是錯過,這些天的苦就都白吃了。
阿藏嘴硬地安慰自己,往回走。正陽門離高家莊不遠,沒走多久就回到店門外了。阿藏在店外徘徊了會兒,不知道要怎麼進去,四處看了看,正看見柳家莊後院牆頭跳下來一個人,這人一身黑色斗篷,腳底生風,走得比自行車還要快。正常人走路,兩腿交替行進,一腳前一腳後,肩膀便一邊高一邊矮,那人可真神了,兩邊肩膀動都不動,如風一般。
追不追?不追可就把抓兇手的機會放跑了。追!阿藏蒙頭趕了過去,這人跟柳家的案子八九不離十,要能問清楚了捉回來,就堵了小掌柜的嘴……也安了他的心。
這人越走越偏僻,阿藏跟著他,竟不知不覺跑進了荒山之中。要說北京城裡哪有荒山呢?城裡沒有,城外有啊,阿藏這一追就是一整天,一直跑到海淀去了。海淀有一片皇家園林,稱三山五園。前朝咸豐那會兒,英法聯軍侵華,把這一片燒成了廢墟,如今這裡人跡罕至,成了格外荒涼之處。
阿藏跟著那人在廢墟里行走,這地方,樹被燒被砍不剩多少,連個隱藏行蹤的地方都沒有,阿藏遠遠跟著,直到天徹底黑下來,那人這才停下腳步。
四處荒涼極了,在一棵大楓樹後面,像是有口井,此人哼哧哼哧搬開井蓋,繞著井口走了一圈,不知在幹什麼。阿藏幾步上前,走得近了,那人警覺,猛地一回頭,兩人臉對臉打了個照面。今兒晚上是正月十三,月亮將近滾圓,月光大綻,明亮得很,阿藏把面前這人看得清清楚楚。
一看清,血就涼了,這不是人,人哪有這麼丑的?這也太醜了,仿佛就是一張沒毛的、瘦得皮包骨的貓臉。
貓臉也嚇了一跳,嚯,後面咋跟個了人?此貓臉真是好身手,猛地一轉身,伸手直衝阿藏而來。阿藏下意識一個下腰,堪堪躲過一爪,第二爪又至,阿藏連退三步,咕咚一頭掉進了井裡。
貓臉人繞著井口走了幾圈,衝著井下齜牙咧嘴,似乎想下來卻又不敢,阿藏就站在井下抬頭防備著,一直到月亮過了中天,往西去了,這貓臉人才跺跺腳,含恨而去。
阿藏等了半個多時辰,確定此妖怪不會再回來,抹了抹頭上的汗,一屁股坐在地上,算是撿回了一條命。
這地兒實在荒涼,阿藏靠著殘水落葉,在井下坐了三天,這中間一個過路的都沒有。偏這這井壁上滿是青苔,滑不留手,井底又沒有藤蔓植物,怎麼都爬不上去。
難道今日,一代名僧、舉世的活佛,竟要死在此處嗎?
姜兒啊姜,你只當我是雲遊四海去了吧,若是找到我的屍骨,你太傷心,我也難受。阿藏長嘆一口氣,忽然覺得不對,他高良姜一男人,我衍藏也他.媽一個頂天立地的大男人,他怎會為我難過?
估計他還恨我嘞。
可以想到自己死了,高掌柜卻不知道,阿藏又嘆了一口氣,你不傷心,我心裡更難受。
佛陀說,人生有八苦:生、老、病、死、怨憎會、愛別離、五陰熾盛、求不得。阿藏覺得心裡挺苦,他是哪一苦,自己也不知道,昏昏沉沉睡了過去,許是餓得不行,夢裡竟然抱著高良姜,啃在他脖子上,心中快活極了。夢裡高掌柜被他咬得痛,又咬了回來,咬在阿藏嘴唇上,兩人如膠似漆黏在一處,阿藏感覺眼前仿佛有無數的煙花綻放,彩虹一般,萬紫千紅地好看,滿心地舒服歡暢,立地成仙。
美夢易醒,醒來天還沒亮,月光透過寬大的井口照在阿藏頭上,阿藏恍惚之中仿佛明白,是“愛別離”吧——要死了,他最捨不得,是高良姜。
他好像是喜歡上了一個男人。
阿彌陀佛……佛祖,你在菩提樹下證道,我、我怎麼在井底月光下入了情道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