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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便半蹲下來,讓她伏在他背上,他背著她慢慢往外走,她收緊了手臂摟著他的脖子,柔聲叫道:“沛林。”他嗯了一聲,她知道他此時是最好說話的時候,自己哪怕要天上的月亮,他也定然會答應的,於是緊緊摟著他的脖子,說:“我爸爸這一陣子身體不好,生意又難做,我看他頭髮都白了好些,我聽說軍需處要買一批軍糧,jiāo給他去辦,讓老人家也發筆小財,好不好?”
他並不答話,她又低低叫了聲:“沛林……”語氣嬌柔婉轉:“好不好嘛?”
她身上的香氣淡淡的氤氳在身畔,她在叫他的名字,那樣低,那樣柔:“沛林……”他有什麼不肯答應?他還有什麼不肯給她?他背著她拾階而上,青石板的山石砌,彎彎曲曲的從林間一路向上,她緊緊的摟在他頸中,頭頂上是一樹一樹火紅的葉子,像是無數的火炬在半天裡燃著。又像是chūn天的花,明媚鮮妍的紅著。天色晦暗yīn沉,仿佛要下雨了,鉛色的雲低得似要壓下來。他一步步上著台階,每上一步,微微的震動,但他的背寬廣平實,可以讓她就這樣依靠。她問:“你從前背過誰沒有?”他說:“沒有啊,今天可是頭一次。”她將他摟得更緊些:“那你要背我一輩子。”
他脫口答應她:“好。”
她調皮的輕輕吻在他的耳上,微溫的熱氣呵在他頸中,她緊緊的摟著他,這依戀讓他安心,明明知道這一世她都是他的,都是他的。
[番外]《小鳳》
烏池的雨季yīn冷cháo濕,大雨嘩嘩的下了幾天總不見放晴,屋子裡的桌椅地面都生出一層礎然的水意,背yīn處更幾乎長出蘑菇來。院子裡的青磚地生了滑膩的青苔,小鳳一手提著茶壺,一手打著傘,不留意就滑倒摔了一跤,衣服濕髒了不算,茶壺也摔碎了。
那隻青花大茶壺還是爺爺留下來的舊物,小鳳心下懊惱,把抽屜里的錢拿出來,零零碎碎的幾毛幾分都湊起來,盤算著買只新茶壺總得要七八塊錢,不由得嘆了口氣。
雨越下越大,遠處的永江在騰起的水霧裡成了朦朧的一條長長白帶子,江上的輪渡早就停了,無數大小的船泊在江邊,星星點點,遠遠望去,倒象是白帶子上的繡花,只不成個樣子。
有個人站在門外檐下避雨,因為雨勢太大,一件灰色的夾長衫已經濕了大半,這幾年倒是很少有人穿長衫了,除了守舊派的老先生,或是學堂里教書的先生。年青人都趕時髦穿西服,哪怕買不起西服的人家,也教裁fèng做一件中間開襟的新式衣服穿。
她見那人長衫下擺都在滴水,心有不忍,於是招呼:“先生,請進來坐吧。”那人恍若未聞,屋外的雨下得正大,嘩嘩如傾,想是沒聽見。於是她從櫃檯後走到門口,又招呼了一聲:“先生。”
那人這才慢慢轉過臉來,年紀瞧著倒並不甚大,只是兩鬢微霜,眉峰略略皺起,望了她一眼,倒似並無悲喜之色。
小鳳道:“這樣大的雨,先生屋裡坐吧,等雨下小一些再走。”
他見屋子裡擺著幾張桌椅,收拾的很gān淨,原來是間小茶鋪,於是點了點頭,轉身走進來,揀了臨窗的一張桌子坐下。小鳳見他神色恍惚,怕他是受了涼寒,於是將灶下的炭挾了幾塊放在火盆里,端來放在他足邊,說道:“烤一烤衣服吧。”又去沏了一壺滾茶來,替他斟上一杯:“喝杯熱茶,驅驅寒氣也好。”
他沒有動,只說:“我沒帶錢。”
小鳳笑道:“不要緊,行路在外,誰都有個不方便的時候。這茶我請你喝,不要錢。”
他漫應了一聲,說:“那你這樣做生意,豈不虧大了。”
小鳳說道:“這點小生意,平常多虧左鄰右舍照應,再說幾分錢的事qíng,就請你喝一壺茶,我也不虧什麼的。”
他端起茶來沒有喝,倒將茶杯在手中細細的看著,茶壺茶杯倒都是舊物,雖然不過青花寫意jú花,疏疏的描上幾筆,但碗中潔淨雪白,洗刷得並無半點茶垢,看著很是gān淨清慡。忽然問:“這是清平瓷?”
小鳳笑著說:“是啊,這幾套茶壺杯子還是我爺爺從清平老家帶過來的,用了好多年了。”
那人望著窗外的大雨,似是自言自語:“清平出好瓷……”
小鳳說:“我生在烏池,爺爺在的時候,總是念叨葉落歸根,要帶我回去看看老家,結果到最後也沒能帶我回去一趟……”說到這裡,忽然覺得好生難過,便拿了抹布來,隨手將櫃檯又擦拭著。
那人默然不語,望著窗外迷茫的大雨出了一會神,忽問:“你父母呢?”
小鳳說:“我很小的時候他們就都不在了。”
那人甚是歉然:“對不住。”
小鳳說:“沒啥,我那時還不大記事呢。”
火盆里的火漸漸旺起來,烤得他衣擺上騰起細白的水汽,她又替他斟上一杯茶,說:“下這樣大的雨,先生是要往哪裡去?”
他嘆了口氣,說:“哪兒也去不了,就出來走走。”
小鳳聽他這一嘆之中,似有無窮無盡的悵然,不由問:“先生莫不是跟家裡人鬧了彆扭?”
他搖了搖頭,小鳳見他神色鬱郁,似有滿腹的心事,不由道:“世上事不如意十之八九,什麼都得想開一些才好。家家有本難念的經,各人有各人的緣法,萬事都qiáng求不來的。”
他倒笑了笑:“你小小年紀,倒開導起我來。”
小鳳笑著說:“先生莫笑我,我沒讀過書,都是爺爺在的時候教我幾句古話。他老人家辛苦了一輩子,可是成天樂呵呵的,從來不苦愁眉臉。我長大一點,他也總教我要放寬心,把吃苦當享福,怎麼過,不是一輩子呢?”
他嗯了一聲,慢慢的說:“怎麼過,不是一輩子呢……”
這兩人說著話,雨倒是越下越大,一時也走不得。小鳳見他神色稍頤,舉止甚是溫和有禮,雖然只是閒談,但言語間頗顯見識淵博,於是問:“先生是在大學裡教書嗎?”
他問:“你怎麼這樣猜?”
小鳳道:“我看先生是個斯文人,真像是在大學堂里教書的先生。”
他笑了笑,說道:“我年輕的時候行伍出身,一點也不斯文呢。現在老了,才假裝斯文些。”
小鳳問:“什麼叫行伍出身?”
他說:“就是當兵的,老兵侉子。”他此時話語間才帶了幾分北地承州的方言,有意將腔調加重,引得小鳳直笑:“我可想不出來,先生您這樣子,真不像當過兵的。”
店裡這半日都沒有別的客人,不知不覺天已經黑下來,他往窗外看了看,說道:“我要回去了。”小鳳與他一番言談,甚是相得,她自幼喪父,雖然每日茶客來往,但皆是無甚知識的左鄰右舍,從沒人陪她這樣談過話,不知不覺生了一種儒慕之心,說道:“坐了這半日,已經誤了吃晚飯的時辰了,我正要去煮麵,先生吃了面再走吧。”
他問:“也不要錢?”
小鳳說:“也不要錢。”
他說:“那好,我就吃了面再走。”
小鳳果然去廚房煮了面,兩人一人一碗,雖然是清湯寡面,上面只撒了一點細細的蔥花,但他吃得甚是香甜,不僅把一碗麵吃完了,將碗中麵湯也喝掉大半,才說:“好吃。”
小鳳笑道:“您愛吃下回再來就是了。”
他點了點頭,說道:“我下回一定來。”
倏忽過了十餘日,這天傍晚,快打烊的功夫了,店裡的客人都走了,小鳳正預備打上鋪板,忽然看到他從外面進來,依舊是一襲半舊的長衫,漿洗的十分gān淨,顯得溫文儒雅。她歡喜道:“我以為您不來了呢。”
他笑著從口袋裡摸出十塊錢來,放在櫃檯上,說:“這回我帶了錢來。”
小鳳不肯要,說:“就是一壺茶,一碗麵,不過幾毛錢的事,先生您這樣就太外道了。”
他說:“你這是小本生意,怎麼好總讓你請客,這十塊錢你收著,我以後來喝茶再慢慢算吧。”
街坊鄰居也是這樣,存幾塊錢茶水錢在這裡,或者記帳,一併收的也有。小鳳見他執意如此,只好把錢收下來,問:“還沒有請教先生貴姓。”
他想了一想,說:“我姓封。”
小鳳便請教他“封”字怎麼寫,認認真真一筆一划的記在帳本子上了,他看著有趣,問:“你叫什麼名字?”
“小鳳。”
他又問:“你想不想念書去?”
小鳳搖了搖頭,說:“爺爺說啦,咱們這樣的窮人,沒有讀書的命,再說了,讀書認字也不見得是好事。”
他問:“怎麼不是好事?”
小鳳說:“爺爺說,懂得越多,煩惱越多。”
他怔了一下,方才點了點頭:“老人家這話說得很對。”
兩人就這樣說著閒話,最後小鳳又煮了麵條來,他依舊吃得很香甜,對小鳳說:“過幾日等有空了,我再來。”
從這日之後,他卻再也沒來過。到了年底臘月結帳的時候,小鳳記著這位封先生還存著錢在柜上,到了第二年端午節再算帳,這九塊多錢依舊存在柜上,只不見他來。
烏池的夏季最為漫長,等雨季一來,每日都霪雨纏綿,方是入了秋。
這日又是大雨如注,街上行人斷絕,連車都看不見一輛,小鳳獨自在店中,正給爐子換煤,忽然有客人進來,她抬頭一看,認了半晌才認出來,不禁十分歡喜:“封先生!”
不過一年不見,他兩鬢的白髮似乎多了許多,也似乎瘦多了,向她慢慢點了點頭,倒還笑了一笑,依舊揀了靠窗的桌子坐下,小鳳給他沏上茶,問:“先生還是吃麵嗎?”
他搖了搖頭,問:“你這裡有酒麼?”
小鳳說:“沒有,先生若是想喝酒,我去隔壁陳生記買一壺,他們家倒是小槽坊的高梁酒。”
他拿了十塊錢給她打酒,她不肯收:“先生還有錢存在我這裡呢。”解下圍裙,揩了揩手,打著傘去隔壁酒坊,果然買了一壺酒回來。
他接過酒去,聞了一聞,說:“這個倒真是高梁酒。”問:“有大碗沒有?找兩隻來。”
小鳳去找了兩隻大碗來,他慢慢斟著酒,她就去廚房裡炸了一點花生米,又把自家泡的鹹菜盛了一碟子來,擺上桌子,說:“今天下這樣大的雨,早上沒有去買菜,先生將就著下酒吧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