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仿佛過了半生之久,才有勇氣回頭。
那身影映入眼帘,依舊如此清晰,記憶里的一切仿佛突然鮮活。如同誰撕開封印,一切都轟轟烈烈地湧出來。隔了這麼多年,隔了這麼多年的前塵往事,原來仍舊記得這樣清楚,她鬢側細碎的散發,她下巴柔和的弧線,隔得這樣遠,依稀有茉莉的香氣,恍惚如夢,他做過許多次這樣的夢,這一次定然又是夢境,才會如此清晰地看見她。
靜琬蹲在那裡,只顧著整理女兒的衣裙:“瞧你,臉上這都是什麼?”無限愛憐地拿手絹替女兒抹去那些細密的汗珠,一抬起頭來,臉上的笑意才慢慢地消失殆盡,嘴角微微一動,最後輕輕叫了一聲:“總司令。”
慕容灃的胸口劇烈地起伏著,連他自己也不知道在這麼短短一剎那,自己轉過了多少念頭。驚訝、悔恨、尷尬、惆悵、憤怒……無數說不清道不明的複雜qíng感湧入心間,他只能站在那裡,手緊緊握成拳,那指甲一直深深掐入掌心,他也渾然未覺。他的目光流連在她臉上,忽然又轉向兜兜,她下意識緊緊摟住女兒,目光中掠過一絲驚惶,很快就鎮定下來,惟有一種警惕的戒備。慕容灃卻像一尊化石,站在那裡一動未動,他的聲音幾乎要透出恐懼:“你的女兒?”
靜琬輕輕“嗯”了一聲,對孩子說:“叫大姑父。”兜兜依偎在母親懷中,很聽話地叫了一聲:“大姑父。”慕容灃卻沒有答應,只是望著她,靜琬平靜而無畏地對視著他,他的聲音竟有些吃力:“這孩子……真像你。幾歲了?”靜琬沒有答話,兜兜已經搶著說:“我今年已經六歲了。”一張小臉上滿是得意:“我上個月剛剛過了六歲生日,爹地給我買了好大一隻蛋糕。”靜琬只是緊緊摟著女兒,手心裡竟出了冷汗,身後傳來細碎的腳步聲,她轉過頭去,原來是程允之。程允之一看到這種場面,只覺得頭嗡地一響,脹得老大。但慕容灃已經神色如常,若無其事叫他的字:“守慎。”程允之笑道:“總司令今天過來,怎麼沒有事先打個招呼?”又對靜琬說:“四嬸嬸回去吧,伊漾在等你吃下午茶呢。”
靜琬抱了孩子,答應著就穿過月dòng門走回去。她本來走路就很快,雖然抱著孩子,可是腦中一片空白,走得又急又快。兜兜緊緊摟著她的脖子,忽然說:“媽咪,為什麼我從前從沒有見過小姑父?”靜琬說:“小姑父很忙。”兜兜做了個鬼臉,說:“小姑父兇巴巴的,清渝一看到他,就嚇得乖乖兒的,兜兜不喜歡小姑父。”靜琬恍惚出了一身的汗,一步步只是走在那青石子鋪的小徑上,她本來穿著高跟鞋,只是磕磕絆絆:“好孩子,以後見著小姑父,不要吵到他。”兜兜說:“我知道。”忽然揚手叫:“爹地,爹地!”靜琬抬頭一看,果然是信之遠遠迎上來,她心裡不由自主就是一松,仿佛只要能看到熟悉的面龐,就會覺得鎮定安穩。信之遠遠伸出手來,接過兜兜去,說:“你這調皮的小東西,又跑到哪裡去了?”兜兜被他蹭得痒痒,咯咯亂笑:“兜兜和清渝玩躲迷藏,後來小姑父來了。”信之不由望了靜琬一眼,靜琬輕聲說:“我沒事。”信之一手抱著女兒,伸出另一隻手來,握住她的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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八年後烏池稚園(3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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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的手溫和有力,給了她一種奇妙鎮定的慰藉,她滿心的浮躁都沉澱下來,漸漸回復成尋常的從容安詳。只聽兜兜嚷道:“爹地頂高高,頂高高。”靜琬嗔怪道:“這麼大了,怎麼還能頂高高?”兜兜將嘴一扁:“不嘛,我就要頂高高。”信之笑道:“好,爹地頂高高。”他將女兒頂在肩上,小徑兩側種了無數的石榴花,碧油油的葉子裡,夾雜著一朵兩朵初綻的花兒鮮紅如炬,兜兜伸出手去摘,總也夠不著。
兩側的石榴樹都十分高大,密密稠稠的枝葉遮盡天側的萬縷霞光。靜琬順手摺了一枝在手中,忽然就想起那一日,自己折了一大片蒲葵葉子遮住日頭,她原來的皮鞋換了一雙布鞋,那鞋頭繡著一雙五彩蝴蝶,日光下一晃一晃,栩栩如生得如要飛去。她側著身子坐在騾背上,微微地顛簸,羊腸小道兩旁都是青青的蓬蒿野糙,偶然山彎里閃出一畦地,風chuī過密密實實的高粱,隔著蒲葵葉子,日光烈烈地曬出一股青青的香氣。走了許久,才望見山彎下稀稀疏疏兩三戶人家,青龍的一柱炊煙直升到半空中去。那山路繞來繞去,永遠也走不完似的。惟有一心想著見著慕容灃的那一日,滿心裡都漫出一種歡喜,盈滿天與地。
暗紅的石榴花從頭頂閃過,頭頂上是一樹一樹火紅的葉子,像是無數的火炬在半空里燃著。又像是chūn天的花,明媚鮮妍地紅著。他一步步上著台階,每上一步,微微地晃動,但他的背寬廣平實,可以讓她就這樣依靠。她問:“你從前背過誰沒有?”他說:“沒有啊,今天可是頭一次。”她將他摟得更緊些:“那你要背我一輩子。”
靜琬定了定神,伸手去挽住信之的胳膊,信之將兜兜高高舉起,兜兜伸手揪住了一朵石榴花,咯咯笑著回過頭來:“媽咪,給你戴。”毛手毛腳地,非要給她簪到發間。靜琬只好由著她將花cha入髮鬢,兜兜拍手笑著,靜琬溫柔地吻在女兒的臉頰上。漫天的晚霞如潑散的錦緞,兜兜一張小臉紅撲撲的,如最美麗的霞光。
三十二
烏池的chūn季本就是雨季,午後又下起雨來,雨雖不大,但淅淅瀝瀝地落著,微生寒意。靜琬從百貨公司出來,司機遠遠打著傘迎上來,她本來買了許多東西,上車之後兀自出神,過了好一陣子突然才察覺:“老張,這不是回家的路。”老張並沒有回頭,而是從後視鏡里望了她一眼。她心中突然明白過來,回頭一看,車後果然不緊不慢跟著兩部黑色的小汽車。她的心中一緊,向前望去,果然有一部黑色的汽車在前面,雖然駛得不快,可是一直走在他們汽車之前。一直到了渡口,那幾部車子才隱成合圍之勢,緊緊跟在她的汽車左右,一起上了輪渡。事到如今,靜琬倒鎮定下來,任由汽車下了輪渡,又駛過大半個城區,一直駛入深闊的院落中,老張才緩緩將車停了下來,前後的三部汽車也都減速停下來,老張替她開了車門,見她神色自若,他滿心愧疚,只低聲道:“太太,對不住。”
靜琬輕聲道:“我不怪你,你有妻有兒,是不得已。”老張那樣子幾乎要哭出來,只說:“太太……”那三部汽車上下來七八個人,隱隱將她所乘的汽車圍在中心。另有一人執傘趨前幾步,神色恭敬地說:“小姐受驚了,請小姐這邊走。”靜琬不卑不亢地答:“我已經嫁了人,請稱呼我程太太。”那人神色依舊恭敬,躬身道:“是,是,小姐這邊請。”靜琬冷笑一聲:“我哪兒也不去,你去告訴你們總司令,立刻送我回家去。”那人微笑道:“小小姐真是冰雪可愛,聰明伶俐。”靜琬急怒jiāo加,霍然抬起頭來:“你敢!”那人神色恭敬,道:“是,小姐說得是,鄙人不敢。”他見靜琬生氣,因為受過嚴誡,不敢bī迫,只是擎傘站在那裡。雨勢漸大,只聞雨聲刷刷輕響。靜琬終於輕輕嘆了口氣,那人見她身體微微一動,便上前一步來,替她擋住風雨,讓她下車。
靜琬走至廊下,那些侍衛就不再跟隨,她順著走廊一轉,已經見著又是一重院落,一路進來,都是很舊的青磚地,那院子天井裡,疏疏種著一樹梅花,一樹海棠。靜琬的步子不知不覺慢了下來,兩棵樹都不是花期,綠葉成蔭,蔽著一角屋舍。走廊之下擺了許多花盆,月dòng門的兩側一對半舊的石鼓,上頭花紋依稀可見。她像是在夢裡一樣,恍惚地聽著檐下的落雨聲。他本來低頭站在滴水檐下,慢慢抬起頭來望著她,說:“你回來了。”
他們只在清平鎮住了月余,大半的時候,總是她一個人。他忙著看駐防、開會、軍需……有時等到半夜時分他還未回來,窗外廊下的燈色昏huáng,隱約只能聽到崗哨走動的聲音,jú花幽幽的香氣透窗而來。她本能地用手扶在廊柱上,檐外的雨淅淅瀝瀝地下著,她此時方能夠正視他的面容。隔了八年,他微皺的眉心有了川字,眉峰依稀還有往日的稜角分明,只是那雙眼睛,再不是從前。她心裡無限的辛酸,這麼多年,他也添了風霜之色。他慢慢地說:“如今說什麼,都是枉然了……可這樣的傻事,我這輩子,也只為你做過。”
她轉過臉去,看著夢裡依稀回到過的地方,那小小的院落,一重一重的天井,就像還是在那小小的鎮上,她一心一意地等他回來,他去了前線……他在開會……他去看傷兵了……可是,他一定會回來,再晚都會回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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八年後烏池稚園(4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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雨簌簌地打在樹木的枝葉上,他惆悵地掉轉頭去:“這株海棠,今年chūn天開了極好的花……”她慢慢地說:“就算你將整個清平的宅子都搬到烏池來,又有什麼意義?”他“嗯”了一聲,說:“我知道沒有意義,只是……這樣的事qíng,我也只能做點這樣的事qíng了。我一直想忘了你,忘了你該有多好啊……哪怕能夠忘記一天,也是好的。起初的那兩年,我真的已經忘了,直到遇上蘇櫻,她有多像你,靜琬,你不知道她有多像你。我當時去她們學校,遠遠看到人群里的她,立刻就下了決心,我得將她弄到手,不管她是什麼人,不管誰來攔我,我心裡就知道,我是完了,我是再忘不了你了。我什麼傻事都做了,將她捧到天上去,下面的人都巴結她,她年輕不懂事,叫我寵壞了,一味在外頭胡鬧,甚至連軍需的事qíng她都敢cha手。我其實都知道,可是一見著她,我一句話都說不出來。靜琬,我想,這就是報應。我什麼事都聽她的,什麼事都答應她,哪怕她要天上的月亮,我也叫人去給她摘。我把欠你的,都還給她了,可是連她我都保不住。”
靜琬淡淡地道:“謹之也不過是個女人,這麼多年來,她何曾快樂過?”
慕容灃怒道:“她有什麼不快活?這麼多年來我對她聽之任之,事事都不和她計較。”
靜琬輕嘆了一聲:“你都不曉得她要什麼。”
他突然沉寂下去,過了許久許久,終於說:“我曉得她要什麼——生老四的時候她大出血,她自己覺得不行了,曾經對我說過一句話——我曉得她要什麼,可是我給不了了,靜琬,這輩子我給不了旁人了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