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四歲那年,父母雙雙離世,他幼年不能理事,所能記得的事情有限。長大之後,追尋父母曾交好之人的憑據,只有帳目。太多人都在父母走後疏於往來,各有各的理由,勉強不得,他也不稀罕。
可他從不知曉,父親與何岱是生死之交。是騙他,還是當初的他們就像如今的他和阿洛,要暗中往來?
何岱見他審視著自己,簡直要氣炸了,「我們年輕的時候,皇上曾兩次親征,我們都隨軍征戰,這你總聽說過吧?」
蔣雲初微微頷首,隨後食指輕輕一晃,「別打岔。說你的事。」
「……」何岱心想,這要是自己的兒子,得一天吊起來抽八回,太氣人了,「我正是在說我的事情。凡事都有個起因。」
蔣雲初頷首,「那我洗耳恭聽。」
何岱喝了口茶,順了順氣,隨著講述,陷入回憶:「當年,皇上並不是如今這樣,親征時,鎮國公、令尊、長興侯、令尊和我追隨左右,全力效忠。
「袍澤之誼,一旦生出,便是一輩子。
「鎮國公景淳風最是驍勇善戰,立下的是不世之功。我和令尊、長興侯也算得戰功赫赫。
「可結果呢?
「十四年前,景淳風帶幼子離京訪友,鎮國公府被暗衛血洗,上下幾百口無一生還,柳夫人身懷六甲,僥倖逃出府邸,幾日後被找到,難產而亡,孩子也沒保住。景淳風那邊,皇上給的說法是他意圖謀朝篡位,攜子畏罪潛逃,至今下落不明。
「九年前,賀家被蓄意針對,賀師虞和妻兒足足在大牢煎熬了三年,若非太子力保,怕是要被活活折騰死。
「我福大命大,掌上明珠是太子妃,是皇上的親家,一直安穩過活。」
蔣雲初斂目聽著,若有所思。
「景淳風是怎樣的人?他是太子的授業恩師。他若不是君子,世間再無君子!」何岱激動起來,「說他謀朝篡位?那就是明打明地給他潑髒水!將我活剮了我也不信!」
蔣雲初抬眼看著那滿臉悲憤的男子。
何岱察覺到他視線,從回憶中掙脫出來,「方才我沒說蔣家。十二年前,你雙親雙雙暴病而亡,你敢說你不生疑?眼下你把我查了個底掉,足見暗中的勢力不可小覷。為何?原由之一,是不是查清真相,以圖心安?」
蔣雲初默然不語。
何岱嘆息一聲,「後生可畏,你若早生二十年,大抵能與景淳風比肩。」頓了頓,牢牢地看住他,「如今的君王、朝堂是什麼樣子,你必然看得一清二楚。出生入死的武將功高震主,皇上忌憚,變得一年不如一年,這才是他不斷打壓勛貴之家的原因。而官場上,楊閣老都能高居次輔十數年。世道早已變了。」
蔣雲初抬手刮一下眉骨,保持冷靜,不被對方言辭影響。雖然他可以斷定,對方說的話,字字句句發自肺腑。
何岱談及他想要的答案:「當年我們四人肝膽相照,經過變故之後,我不知道賀師虞,我沒變。只要活著,只要有機會,就得為景淳風昭雪,找到他,活要見人,死要見屍。
「太子的位子坐得向來不穩,私下裡諸多不易,坦蕩磊落的性子,變得謹小慎微。
「有些事,他不能做,那我來。
「何家是黃玉山暗中的靠山,我是行賄受賄了,為的是讓那些人力保太子,更為了到了適當的時候,與我一起提出為景家昭雪。如今官場就是這樣的烏煙瘴氣。
「太子妃知情,她是我女兒,景家的慘案,她也無法釋懷。
「我們瞞著太子,不該,但就算告訴他,他也只能幫忙遮掩。師徒情分,你該清楚,景淳風對太子,只比陸休對你更好。他若這裡那裡的找轍,我認,只當是瞎了眼,將女兒嫁給了枉顧恩情的白眼兒狼。」
蔣雲初眯了眯閃著星芒一般的眸子,「你還有理了?」
「生於天地間,有所為有所不為。我只要那個結果,若心愿得償,將我怎樣都可以。」何岱又被氣到了,他強忍著,「你再給我一段時間。」
蔣雲初問:「給你一段時間,讓你連蔣家都拉下水?」
「你怎麼這麼氣人呢?跟誰學的!?」何岱忍無可忍,一拍桌子,震得茶壺茶盞作響,隨即反唇相譏,「看你現在這德行,是慶幸景淳風、你爹娘死的早吧?對啊,那時你才多大,沒必要記得那些,眼下侯爵在手,是書院的才子,更是賭坊里逢賭必贏的高手,日子快活得很,何必節外生枝。快些將我綁了,帶去皇上面前邀功吧。你爹娘在天有靈的話,看了想必高興得很。」
含譏帶嘲的一番話,又扯到了雙親頭上,蔣雲初被激怒了,面上卻是彎了彎唇,徐徐道:「為生死之交昭雪,不是錯,可你卻忘了大局。
「你這些事一旦敗露,皇上根本不會降罪於你,只會猜忌、忌憚太子。帝心已然不正,廢太子是遲早的事。
「被廢容易,再得勢的希望微乎其微。
「你告訴我,餘下的皇子,哪一個不是昏君的料?你們出生入死換來的太平,如今還能維持,再來一個連趙禥、趙子安那種畜生都護著縱著的君主,該是何等景象?
「蒼生何辜?」
「我……」何岱被問住了。
「我知道你痛恨誰,可你能將他怎樣?」蔣雲初逼問,「你是能讓他血債血償,還是能讓他低頭悔過?你恨他,可你就快變成他了,狹隘、偏激、自負、自以為是。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