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嚶鳴背上冷汗直流,料著這回急於把自己擇乾淨,免不得觸怒太皇太后了。她也不敢看皇帝,看了無非給自己更多重壓,且讓皇帝更想弄死她。
時間一點一滴過去,極其難熬的一片沉寂。半晌終於聽見太皇太后嘆了口氣,悠著聲兒更正她:“不是,你入宮不為伺候任何人。在我跟前,是成全了咱們的情義,論年紀,我足可以當你祖母。在皇帝跟前……”太皇太后吮唇想了想,“也別拿自己當奴才。你心裡該敬著皇帝,愛戴皇帝,皇帝說的話固然要聽,卻也絕不拿自己當奴才秧子,記好麼?”
嚶鳴這時才回過氣兒來,忙跪下磕了個頭,“嗻。老佛爺的教誨,奴才謹記在心。”
太皇太后又恢復了笑模樣,“怎麼又跪下了?”讓蛾子把人攙起來,“你又沒犯錯,不興動不動就下跪。”
嚶鳴一臉愧怍,“奴才叫老佛爺不高興了。”
也算不得不高興,只是另一種做規矩的方式。太皇太后招貓兒似的,把她招到跟前,撫了撫她的手道:“你還年輕,有些事兒想得不透徹,既在我身邊,我少不得要教導你。”再瞧瞧那怯怯的模樣,失笑道,“好孩子別怕……哎呀,瞧這手長得多秀氣,今兒起該把指甲養起來了。我有兩副年輕時常戴的金累絲甲套,回頭賞你吧。”
該養指甲了……嚶鳴聽得腦子嗡嗡作響,也不知說什麼好,只管蹲身謝恩。
太皇太后稱意了,轉頭對皇帝道:“你在我這兒有時候了,去太后那兒請安吧,她盼著你呢。”又吩咐嚶鳴,“你陪著一塊兒去。宮裡地方大,也該到處走走才好。你跟前沒帶貼身的丫頭吧?”
嚶鳴說是,“不得恩旨,奴才不敢擅自帶人進來。”
太皇太后道:“近身的人總該有的,瞧瞧你慣常用誰,讓府里把人送進宮吧。我這頭再給你撥兩個,宮裡有規矩,獨個兒不能進出宮門,身邊有個伴,辦事也方便。”
嚶鳴正愁這裡連個商量的人都沒有,太皇太后放了恩典,可算解了她的燃眉之急了。她高興起來,一疊叩謝,連要陪皇帝上壽安宮去,都覺得不那麼為難了。
皇帝進退有度,俯身向太皇太后長揖,“皇祖母安坐,孫兒告退。”卻行兩步,往宮門上去了。
慈寧門大開著,有風緩緩掠過鬢邊,嚶鳴將散落的髮絲繞到耳後,隱約聽見皇帝荷包上的金穗子被風吹動,發出悉索的清響。
跟著上太后那裡,她也不知道幹什麼去,但因此可以不再頂碗,相較之下還是划算的。春風吹在身上有融融暖意,日子過得真快,眼瞧著清明了。若還在宮外,她可以上景山祭拜,深知的梓宮暫安在觀德殿裡,還未入葬。可惜眼下自己也身不由己,不光自由被限制,迫於皇權重壓,還得耐下性子面對那個逼死深知的人,單是想想,便讓人感到無望。
這算什麼世道呢,她們這些人連草芥子都不如啊。伴君如伴虎,剛才從太皇太后那兒就咂摸到滋味兒了。不管人前多和善,轉眼就能冷臉,這便是煌煌天家。自己呢,渾水摸魚,也不知能矇混到幾時。
皇帝登上肩輿,她站在宮門前木然看著。九龍髹金的寶座在日光下折射出輝煌的色彩,皇帝端坐其上,石青的朝褂兩肩挑著團龍,他目光平穩望向前方,朝冠上鮮紅的帽纓襯著那張臉,既冷酷又遙遠。
肩輿升起來了,她微微俯下身,讓肩輿先動起來,自己則挫後一些,隨輿行走。太監的擊掌聲在夾道里迴蕩,啪地一聲,激起牆頂上停留的鴿子。鴿子拍打翅膀的動靜很大,撲稜稜直上青雲,皇帝的姿勢到這時才有了變化,隨著鴿子飛行的軌跡揚眼,那張臉便不顯得鬱氣沉沉了,從側面看上去下頜玲瓏,甚至帶著點風流公子的清貴蘊藉。
真奇怪,皇帝也有分心的時候?在嚶鳴的眼裡他不像活人,他就像一棵樹,外界感情的覺知化作一圈圈年輪向內生長,直達核心,沒人看見。
果然很快他便收回視線,抬起一肘搭在扶手上。馬蹄袖蓋不住低垂的指尖,只見寸寸骨節分明,常年的養尊處優,養得肉皮兒白淨,青紫色的血管在光照下清晰可見。
“你的規矩,學得並不好。”他忽然開口,冷冷的聲線直達人痛處。
嚶鳴怔了下,知道他在說自己,便抬眼向上覷了覷。結果那道視線正落在她臉上,皇帝探究地打量她,“朕實在很好奇,你不錯眼珠兒的瞧,究竟是在瞧什麼?”
她心頭頓時一震,在瞧什麼……想了想,好像也沒在看什麼。初到一個地方,對所有的人和事都感到新奇,似乎是很說得通的。只是皇帝俯視著她,那種居高臨下的目光和氣勢,讓她覺得很不自在。所幸她有急智,忙抖機靈說:“風大,奴才在想,萬歲爺沒披氅衣,萬一受了風寒怎麼辦。”
皇帝不說話了,長而直的劍眉幾不可見地一揚,隔了很久才道:“乾清宮內外,自太監宮女到侍衛,俱不得隨意窺探天顏,這個規矩,朕望你牢記。”
嚶鳴道是,並未覺得有什麼掃臉。她只是不明白,他若沒看她,又是怎麼發現她在看他的。至於他所謂的“不錯眼珠兒”,此話亦不知從何說起,她不過拿餘光掃了一眼,怎麼就夠上這麼個詞兒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