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她問松格:“你瞧我臉色怎麼樣?”
松格仔仔細細打量了她兩眼, “主子這程子氣色真好,原先在家裡反倒沒這麼紅潤, 想是被周太醫的藥調理好了。到底是為皇上瞧病的太醫, 和那些矇事兒坑人的不一樣。”
嚶鳴並沒有聽見她想聽的話,原本她還奢望著能避一避,結果光瞧臉就看得出健朗,拿什麼去搪塞!她頓時有點沮喪, “我不想見皇上。”
松格了解她的苦悶,本就互相瞧不順眼,見了面紅眉毛綠眼睛的,皇帝又該冤枉主子偷看他了。
可是不去又不行,太皇太后可能是世上最熱衷於做媒的老太太了, 真是不放過任何一個能讓他倆見面的機會, 連一碗小豆粥, 都能讓他們喝到一塊兒去。松格說:“主子去吧, 為了齊家。”
嚶鳴喘了兩口氣,終於硬著頭皮站起身,撫了撫身上袍子, 昂首闊步往慈寧宮去了。
宮裡對節氣的劃分總是一絲不苟, 像立春那天闔宮上下量體裁春衣一樣, 立夏當日所有的門帘必須換成金絲篾的捲簾。嚶鳴先前回頭所的時候一切還如舊, 不過兩個時辰罷了,從內到外就都已經置換妥當了。
竹篾清爽怡人,篾條的邊沿偶爾叩擊抱柱,發出沙地一串聲響。夏日是有味道的,這味道可能來自穿葉的一道光、鬢邊的一片暖風,或是涼棚底下一塊沙瓤的甜瓜,就是叫人渾身透著舒爽。嚶鳴從月台上過去,臉上笑吟吟的,她不是為了能喝上小豆粥而高興,她是因為要見宮裡最有權力的壞人,不得不憋出一臉假笑來。
隔著竹簾,從明處看暗處看不真切,但從暗處望向明朗的開闊處,可以看得一清二楚。她新換了杭綢的夏衣,酪黃的袍子上罩玉簪綠雲頭背心,蝴蝶扣上拴著的月白色手絹隨步履飄拂起來,仿佛初夏的一抹翠色,游龍般游入了慈寧宮前殿。
太皇太后和皇帝在東次間,還沒進門,便聽見裡頭祖孫倆一遞一聲的對話。皇帝在向太皇太后回稟大行皇后奉安山陵事宜,如出殯鹵簿的安排,途徑哪裡,在哪裡駐蹕。
嚶鳴有一瞬感到恍惚,時間過得真快,深知離世已經一個多月了。人生在世,逃不過命運的安排,不管活著的時候多討厭自己身處的囚籠,等死了,身後的事仍舊要聽憑最不喜歡的人發落。
總算還好,畢竟是皇后的銜兒,喪儀從上到下沒人馬虎應付,走也走得體面。嚶鳴略頓了下,竹簾那頭似乎有人看過來,她來不及想旁的了,重新扮出笑臉,隔簾蹲了個安:“老佛爺,奴才回來啦。”
門外站班的小宮女打起門帘,她閃身進了次間。太皇太后和皇帝在炕桌兩側坐著,跟前放了一張小圓桌,桌上擺放時令果子和餑餑。嚶鳴再沖太皇太后和皇帝請安,這回老老實實垂著眼皮,說:“萬歲爺上回賞了奴才吃食,奴才還未向主子謝恩。今兒主子駕臨,奴才叩謝萬歲爺隆恩,謝主子恩賞。”
皇帝呢,臉上有種似笑非笑的神情。這種神情太皇太后知道,他越是不快,越是顯得沒有鋒棱。
果真的,話里到底火星子四濺,“你對朕的敬仰,朕已知悉了。鄂奇里氏累世高官,規矩也嚴,你感恩戴德的那些事兒,做得仔細熨帖,朕心甚慰。”
這是明夸暗損呢,左一句有規矩,右一句仔細熨帖,平和的聲線下暗藏萬丈波濤。
嚶鳴懦弱地說不敢,“萬歲爺謬讚。”一面朝太皇太后巴巴看了眼,這個時候也只有老佛爺能救她了。
太皇太后覺得腦仁兒疼,供鴨子這件事兒她也聽說了,起先她和太后笑了一頓,覺得這丫頭實在懂得和稀泥,可說得了她阿瑪真傳了。可是笑完了再一想,皇帝碰了這麼個軟釘子,豈有善罷甘休的道理。回頭再尋釁,兩個人來來回回的作法,如此要等到他們開花結果,太皇太后擔心自己入土那天,也未必能等得到。
唉,終究都太年輕,皇帝處理朝政沉穩老練,但回到後宮便有些心不在焉。宮裡那麼多嬪妃,究竟哪個是他看得順眼的?太皇太后如今甚至盼望著,嚶鳴能夠像個鎖匠似的,把皇帝那把鎖給打開——
實在打不開不要緊,撬開也使得。
“你是天下之主,賞賜的手面確實過大了。嚶鳴一個女孩兒家,你叫人提了那麼大隻鴨子給她,豈不把她嚇壞了。”太皇太后含笑打圓場,“要依著我,拆了鴨子大家分吃倒好,可偏偏又是御賜,不能隨意處置。吃又不好,不吃又不好,思來想去只有供上,我瞧這麼做很妥當。”
太皇太后也幫著說話,嚶鳴心頭繃緊的那根弦兒倏地一松,料想皇帝總不至於拿她怎麼樣了。
皇帝自然要讓太皇太后面子,和聲道:“皇祖母說得很是,朕竟忘了她是姑娘,拿她當太監看待了。早知如此,命人片下肉來,送一碟子過去也就是了。”
嚶鳴垂首盯著自己的腳尖,十分憋屈皇帝說拿她當太監。其實當太監算好的,沒拿她當蟲子碾死就不錯了。皇帝對她恨得牙根兒痒痒,活像進宮是她的本意。有時候她就想,你萬乘之尊這麼了得,有本事別讓太皇太后把她接進來呀。可惜她沒那個膽子,否則和他好好掰扯掰扯,不枉自己受了這些日子的冤枉氣。
邊上侍立的米嬤嬤也覺得這麼下去不是事兒,忙對太皇太后道:“老佛爺,先頭留給嚶姑娘的小豆粥,這就叫人送上來吧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