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太皇太后說:“這小玩意兒鮮美極了,你很可以嘗一嘗。”
嚶鳴靦腆地夾起一個,擱在自己的小醋碟里,左手屈指在桌上輕輕叩擊了一下,“奴才謝萬歲爺賞。”
以指代膝,禮數周全。皇帝嗯了聲,眼裡隱隱透出促狹的笑,“聽老佛爺的,嘗嘗吧。”
太皇太后當然盼望她能多吃,畢竟吃得多身子好,身子好了,便什麼都齊全了。於是老太太笑吟吟的,一再地鼓勵她:“快些嘗嘗,要是喜歡,回頭叫你主子每日給你送一屜子。”
他們都看著,倒叫嚶鳴不大好意思。她是大家子教出來的姑娘,走道兒進吃的都講究儀態。於是一手擋在唇前,一手夾燒麥送進嘴裡,想著大小是真合適,免了咬一半的尷尬。結果再一嚼,味兒好像有點兒怪……不對!不對!
有忌口的人都知道,味蕾對那種不愛吃的東西記憶尤其深刻,稍沾上一點兒,幾乎一眨巴眼的工夫,就能把這種遭難般的訊息傳達進腦子裡。皇帝看著那雙笑眼一瞬睜得老大,仿佛誰在她不經意得時候掐了她一把似的,那震驚、那痛苦、那惶恐,簡直錯綜複雜,堪稱精彩。
皇帝暢快了,頗有報了一箭之仇的感覺。太皇太后問她怎麼樣,合不合脾胃,皇帝便一副意會的神情,恭順道:“看她滿眼驚喜,想是很合胃口吧!既然喜歡,就遵皇祖母的示下,明兒起命人每天送一屜過頭所。橫豎膳房離頭所不遠,過去的時候還熱乎著。”
然後皇帝便開始等著,想看看她接下來如何應對。他有些倨傲地俯視了她一眼,甚至暗暗期待她橫眉怒目沖他撒野,這樣他就有更充分的理由懲治她了。
結果她倒沒如他預期的那樣,立時把這燒麥吐出來。她就那麼囫圇吞下去了,掖了掖嘴,垂著眼說:“多謝老佛爺和萬歲爺,廚子的手藝自然極好,奴才吃出來了,是羊肉餡兒的,奴才很愛吃這個。只是奴才有喘症,幾年前就戒了牛羊肉了,倘或現在破戒,回頭症候發作起來,就不好了。”
不好了自然要出宮,她雖未明說,但寥寥幾句又將了皇帝一軍。皇帝心裡不悅,調轉視線,呷了口茶。她溫婉輕笑,連瞧都沒瞧皇帝一眼。
大夏天的吃羊肉燒麥,這不是存心整治她是什麼?嚶鳴心裡恨他恨得牙有八丈長,但因為兩人身份地位懸殊,她連沖他瞪眼也不敢。吞下去的東西開始在胃裡翻騰,開始頂嗓子,這是老毛病,不吐一回是斷不能好的。然而現在得忍住,要是在這些主子們面前出了洋相,又要挨皇帝夾槍帶棒一頓數落了。
太皇太后經她這麼一說才想起來,懊悔不迭的樣子,“是我疏忽了,竟忘了這茬。皇帝也是一片好意,你可不能怨怪你主子。”
都是聰明人,太皇太后心裡門兒清。齊家謊報孩子有哮喘以逃避選秀,如今進了宮來,總還得繼續裝下去。嚶鳴這孩子很縝密,她今兒這個表現只有兩種可能,一是她時刻沒忘自己的“病症”,二便是羊肉犯了她的忌諱,是皇帝在有意整治她。
這是怎麼了,兩個人這麼暗中較勁,可愁死太皇太后了。她瞧瞧皇帝,一位御極十七年的帝王,欺負起姑娘來竟一點不手軟。可她又不能說,畢竟要顧及皇帝的臉面,就算是祖孫,有些事兒也只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。
嚶鳴的笑仍舊甜美,但這回帶了點羊膻味兒。她說哪能呢,“主子疼奴才,奴才只記著主子對奴才的好。”
這個好字有股咬牙切齒的勁兒,她說起違心話來半點也不遲疑,倒引得皇帝又朝她瞧了一眼。
刺他耳朵眼兒吧?說主子疼她,大概要把皇帝噁心壞了。嚶鳴也管不得那些了,自己是實打實的噁心,慢慢地滿鼻子滿嗓子全是那股味兒。她坐不下去了,起身福了福道:“奴才給老佛爺煎杜仲茶來,清清腸胃吧。聽說前邊花園臨溪亭那兒荷葉長得鮮嫩,回頭奴才打幾片葉子來,給老佛爺做荷葉粥吃。”
嚶鳴在家時常在福晉跟前伺候,養成了如今識趣兒體人意的性情。太皇太后見她貼心又溫順,並不像先前似的,忌諱她是納辛家來的,對她處處防備。
人啊,該是什麼樣的命,其實大半兒攥在自己手裡。孝慧皇后是大家子正房獨一個的嫡女,沒吃過苦,也沒受過委屈,所以難免脾氣耿直;嚶鳴呢,自小就要討嫡母的好,謹小慎微耐摔打,到了新的地方也夾尾巴活著。這樣的人就像草,活得不張揚,又有打不死的精神,相較先皇后的寧折不彎,她更適合宮裡險象環生的環境。
太皇太后笑著說好,“你忙你的去吧。天氣暖和了,也不怕吹風,上外頭走走,做了荷葉粥給你主子也送一碗。”
嚶鳴噯了聲,漂亮地蹲了個安,卻行從次間退了出來。
一到外頭她就覺得不成了,匆匆找了個沒人的地方,蹲在牆根兒下發作了。那股子味兒,在胃裡發酵過後簡直像災難,她吐得兩眼冒金星,差點沒把腸子也一塊兒吐出來。
松格無措地在她背上拍打,手裡端著茶盞說:“主子,吐完了漱漱口……這是怎麼了,好好的叫喝小豆粥,怎麼吐得這模樣?”
嚶鳴蹲在那裡,幾乎要虛脫。她並不想哭,可是眼淚沒完沒了地湧出來,只好抽出帕子把眼睛捂住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