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79頁
皇帝說好,“你不願意朕說話,朕就不說,都聽你的。”
她點了點頭,“就這麼定了……我太累了,我得睡一會兒……”
可是皇帝不讓,他慌忙說不,“你不能睡,你得睜著眼睛,你不能睡!”他是怕她一旦睡著,再也醒不過來了。
嚶鳴將要闔上的眼睛,重又微微睜開了些,聲氣兒越來越弱,輕喘著說:“要走了……留不住的。”
太后眼見不好,沖邊上侍立的太醫大聲斥責:“怎麼都在這兒干看著?皇后到底怎麼樣,你們去把脈,去開方子啊!”
太醫們面面相覷,為難地說:“回太后,臣等先前看了,娘娘這會子脈象平穩,血氣旺盛,竟比沒患病前還要精神幾分。但這種情況究竟會穩定下來,亦或是曇花一現,臣等實不敢下保。臣等只能開些健脾益氣的方子,以助娘娘調理。”
看來白操了那些心了!太后大淚滂沱,她知道這些太醫慣用的手段,能救的時候還一味的求穩,到了不能施治的時候,基本就是開些無關痛癢的方子糊弄上頭,以求自保了。這可怎麼好呢,皇后還在大好的年華啊,要是有個三長兩短,皇帝怎麼辦?想想當初先帝壯年撒手西去,她牽著皇帝的小手走在夾道裡頭,孤兒寡母淒悽慘慘,那段往事不憶也罷。如今這痛再來一回,皇帝的人生豈不可憐透了嗎。
太后定了定神叫皇后,“你遇喜了,知道麼?”一面指指她的肚子,“裡頭有咱們大英的嫡皇子呢,你一定要爭氣,好好把他生下來。”
嚶鳴愣了下,“遇喜了……”
邊上眾人受了太后提點,到這會兒才發現這麼大的事兒,竟沒有一個人同她說起。於是眾人都說對,“瞧著孩子吧,母親是孩子的根基,只有你好了,孩子才能好。”
她聽了,半晌沒有說話,只是留戀地看看皇帝,翕動嘴唇叫他的名字。
皇帝的五臟六腑都在顫動,他點頭,握住她的手說:“我在。你瞧著我,瞧著孩子,一定要邁過這個坎兒。”
她吃力地呼吸,兩道眼波欲滅不滅,轉過臉,把臉頰貼在了他團龍的衣袍上。
殿裡哭聲震天,裡頭一哭,外面的宮人也惶惶哭起來。殿門上站班候消息的小富和三慶咧嘴嗚咽,料想皇后是不中用了。還記得她先前在養心殿縱橫來去的活泛樣子,才區區半年而已,怎麼就到了這步田地!
皇帝心如死灰,撫撫她的頭髮,只這一瞬,想到了後頭二十年、三十年的情景,自己大概會孤身一人直到終老了。人活於世,就是用來受苦受難的嗎?如果終究要失去,倒不如從來沒有嘗過擁有的滋味兒。
“你們都走吧,讓朕和皇后單獨呆著。”他乏累地揮了揮手,“都走,不要來煩我們。”
太皇太后到底冷靜下來,切切叮囑:“皇帝,你是一國之君,不要忘了肩上重任。”
皇帝沉默了下,頷首道:“皇祖母放心,朕從來不曾忘記。”
所有人都走了,整個世界縮減成了小小的暖閣。他現在的要求一點兒也不高,即便她不醒,不能說話,只要她人在他身邊,留得住軀殼,他也心滿意足了。
他摸摸她的臉,又牽過她的手,兩指壓在她脈搏上,感覺到突突地跳動,心裡便是安定的。硬撐了那麼久,到現在順其自然,雖無可奈何,也不得不接受。他躺下來,躺在她身側,望著帳頂喃喃說:“朕想就這樣,要是你死了,裝進棺材裡,把朕也裝進去,朕不想和你分開。朕知道,造成今天這樣局面,是因為你過於擔憂,你總怕家裡倒了台,你就跟著失勢了……朕就說你的腦子只有山核桃那麼大,朕娶你又不是看中你家門第。朕是天底下最大的世家,要拼門第沒人配得上朕,真不明白你在憂心什麼。橫豎先前太皇太后應准了你替你阿瑪說情,他能踏踏實實活下去了,皇后做到這份兒,讓所有人都為你徇私情,你還要怎麼樣?所以還是別死了,好好活著吧,和朕生兒育女。”他說著,蜷縮起來囁嚅,“才三個月而已……才三個月,享受了朕的疼愛,還沒回報朕,就敢死?”
又是肝腸寸斷的一晚上,他不知道自己是怎麼熬過來的,扣著她的腕子,一刻也不敢鬆開,即便手指頭麻木沒有了知覺,也不敢鬆開。
他想他們下輩子也許會變成一棵樹,雙生的枝幹虬曲糾纏,他的雙腿紮根大地,雙臂就用來緊緊抱住她。她是他命里的克星,自他發現自己喜歡上她那天起,他就一直患得患失,如果有下輩子,他再也不要那樣了。
養心殿裡的奏摺堆得像小山一樣,他根本無暇理會,皇后的生命似乎走到了最後一程,她自己有這樣的預感,所有人也都有這樣的預感。他要陪著她,他知道迴光返照是什麼樣的,當年皇父駕崩前,也曾有過這樣的一小段時間。他那時六歲,隱約已經記得很多事了,皇父的病來得迅疾,彌留之際忽然精神大振,仿佛一夕青春重現,說了好些話,還吃了半盞燕窩。他以為皇父大安了,但多增把他帶到病床前,按著他說“大阿哥,跪下,給皇父磕頭”。他連磕了三個頭,再直起身時,皇父的身子像轟然倒塌的山,閉上了眼就再也沒有睜開過。直到現在,他還記得那種可怕的,回天乏術的恐慌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