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皇后仰在枕上,以前晶亮的眼眸蒙了塵,喃喃說:“我什麼都不是,父不親,夫不愛……我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麼,我來人間這一遭兒,是來修行的吧。”
她確實什麼都沒做錯,如今修行期滿,可以飛出牢籠,往更開闊的地方去了。
側福晉還在嘀咕:“你阿瑪這人一輩子糊塗,唯明白一件事兒,不叫你進宮。你雖沒托生在福晉肚子裡,我也不能虧待你,橫豎咱們已經過了選秀的年紀,等國喪滿服,就和海家把婚事辦了吧。”
海家祖上當年也是皇親貴胄,不過不似鐵帽子那樣世襲罔替,一輩兒一輩兒降等,到了如今便只是個鎮國將軍了。論爵位,並不算高,但家底殷實。父母為姑娘擇婿,實惠是頭一宗,好男兒不靠祖輩蔭封,爵位自己掙,將來也不是沒有晉升的機會。
嚶鳴眼下哪裡有心思想那些,懨懨道:“奶奶快別說了,我腦仁兒都快炸了。”
側福晉瞧她精神不好,上來摸了摸額,果真又是一片滾燙。忙扭頭叫鹿格、松格,重新替她解了衣裳,讓她躺下。
“這會兒可不能再病了,大行皇后靈前要祭奠,咱們和薛家還結著乾親,你得去府上走動走動,沒的說咱們失禮,皇后沒了不拿他們當人兒。”側福晉絮絮囑咐著。
嚶鳴閉上眼睛,深知的臉老在她面前晃悠,她扯起被子,把眼淚蒙進了被臥里。
作者有話要說:①苫次:古人守靈,夜晚以稻草為席,磚塊為枕,圍著棺柩和衣而臥,稱“苫次”,俗稱“困棺材腳”.
②走水:火災。
第2章 雨水(2)
皇后的死,打破了表面的平靜,不為人知處的暗涌開始按不住地往上掀。起先還是清水,到後來連河底淤積的陳年老泥都帶起來了,污糟糟一片。昇平的世道下,是墨汁子一樣渾濁的人心。
皇后的梓宮停在了鍾粹宮正殿,以前嚶鳴可奉懿旨進出,現如今人沒了,她只能隨那些沒有誥命的官戶女眷一同,入欽安殿祭拜。
欽安殿裡掛起了漫天的白幡,一切儀制都按鍾粹宮原樣安排。只是沒有棺槨,一重重白幔的盡頭,高高供奉著神牌,藍底灑金紙上,寫著屬於深知的簡短諡號——孝慧皇后。
嚶鳴成服跪在欽安殿冰冷的細墁地磚上,耳邊是綿綿的哀哭。這些官眷們經歷過多次皇城中的白事,練就了一套像模像樣的哭靈本事,沒有眼淚張嘴乾嚎,也能嚎出一片熱鬧氣象。
一輪哭祭過後,眾人紛紛被攙扶起來稍歇。嚶鳴眼裡又瑟又痛,掖了掖發燙的眼角,退到殿外臨時搭建的棚座里。
南邊傳來哭聲震天,那是命婦和後宮嬪妃們在細數大行皇后生平的好處。嚶鳴看著外面陰沉的天,濃厚的陰霾綿延萬里。宮中只有大喪才許燒化紙錢,鍾粹宮方向有輕煙直上和天相接,仿佛那些雲翳,是因深知的辭世而生的。
鹿格伴主子進宮,旁的不關心,只關心出行和車馬,“瞧著還要下雨,頭前進來的那條道兒,都給踩得稀爛了。”
人太多,哪顧得過來那些。嚶鳴道:“回頭奠儀散了,略晚一步走就是了。橫豎福晉那頭過了禮,也要往順貞門上來的。”
她們這頭說話,邊上不知誰家的女眷聚在一起竊竊私語,說大行皇后可憐見兒的,“進宮才只五年,病了倒有四年半。這一去,沒留下一兒半女,聽說苫次里只有凌河台吉①和樂親王的子侄們守夜。”
“這麼病法兒,皇上也沾不得身。”另一個含蓄地做了個悲哀的表情,“薛中堂家可只這一位姑奶奶,如今崩了,薛太太不定怎麼難受呢。”
閒言閒語如鹽花兒,往傷口上不疾不徐地灑。薛尚章攬權,在朝中橫行,除起異己來連眼睛都不眨一下。如今薛家也算遇著了坎兒,宮裡還能有什麼說頭?不見得死了一個,再在族中挑一個送進去填缺,這麼著可真沒了王法了。
皇后的位置空出來,橫豎大家都瞧著。有姑娘的人家兒,上到一品大員,下到佐領參領,好事兒落到誰頭上可說不準。嚶鳴低著頭,握著拳,心道深知當初的話真不是沒道理,這皇城內外人人盼著她早點兒死。如今她真死了,這些人明哭暗笑,仿佛她一死,他們就能登高枝兒,當上皇親國戚。
鹿格知道她主子窩火,扯了扯她的袖子,壓聲說:“主子甭聽她們的,一幫吃人飯拉狗屎的玩意兒,真叫人沒眼瞧。皇后娘娘大行了也還是主子,抬腳比她們頭還高,憑她們,也配妄議!”
鹿格這麼一說,倒把她說泄了氣。本來她不怕上前和她們論個長短,可今時不同往日,既然不想進宮,就不能在這當口出頭冒尖。
長嘆一口氣,她拉著鹿格繞開了,倚在萬字不到頭的雕花屏風前,看香几上那盆梅花。交了春,天兒還未真正暖和起來,花苞結得小小的,才米粒那麼大。沖天的香火氣,把這梅也熏得濁了。
她調開視線,等著第三次舉哀。這時看見棚座大門上有個太監進來,邊走邊回頭引路,身後跟著福晉跟前的掌事嬤嬤。
鹿格有點兒納悶:“這婆子怎麼來了?”
索嬤嬤幫著福晉管家,二門以內的大小丫頭都怕她,鹿格一面說,一面往主子身後躲了躲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