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當然進了宮,宮裡的要求更嚴苛些,也或者是精奇嬤嬤為了在太皇太后跟前顯能耐,說她走道兒走得不穩妥,有高低肩,讓她頂著水碗,來來回回走上一百遍。
天氣很好,太皇太后用了早膳無事可做,過來瞧她怎麼習學。配殿裡地方不大,走上二十來步就得調頭,太皇太后發了話:“外頭太陽正暖和,上那棵玉蘭樹底下練去吧。”於是嚶鳴昂首挺胸,頂著三隻水碗邁出了門檻。
太監們在配殿的台階前放了一把玫瑰椅,請太皇太后坐著看她練習。嚶鳴是她新得的小玩意兒,光是那一本正經的表情,都能逗她高興。
“噯,就這麼走,一步一步的……”太皇太后指點她,“兩個肩頭子打開嘍,別想著‘我頂碗呢’,忌諱得不敢邁步子。想想別的,高興的事兒。”
嚶鳴笑起來,一邊走一邊說:“我今兒可漂亮啦,穿著一身新衣裳,袍子是酪黃的,上頭罩芽綠的大褂。我穿著新衣裳出門上香,正趕上廟會,別人都瞧我,說這姑娘怎麼這麼俊呢,上輩子指定是積了德了,這輩子才長得這麼精神吶……”
太皇太后被她引得大笑,說對,“就該這樣,神氣活現的,天底下就數自己最好看。”
她說話是輕聲細語的,加上那種靦腆的神情,連走帶說,倒像真有那麼回事似的。皇帝聽完了政,來給太皇太后請安,正好撞見這一幕。對於不能入眼的人,可沒像太皇太后似的品咂出什麼妙處來,他負著手,寒著臉,每一絲表情都寫著三個字——不害臊。
第15章 清明(2)
“喲,皇帝來了。”太皇太后看見朝服端嚴的皇帝,每回都顯得既驚且喜。就像平常人家的老太太一樣,孫子是捧在心尖上的。皇帝很小的時候就沒了母親,後來皇父又賓天,他是太皇太后一手帶大的,情分自不同尋常。
跟前伺候的人井然肅立,打千兒的,蹲安的,都向皇帝行禮。嚶鳴的水碗當然沒法兒再頂下去了,免得皇帝又呲打,說不是來瞧耍猴的。大伙兒都怕御前失儀,沒人來助她一臂之力,她只好自己想轍,把兩肩的水碗端下來,然後再借道萬福的當口,把頭頂上那隻也摘了。
皇帝的眼梢划過去,眼波冷冽,沒什麼好氣兒。他拱手向太皇太后長揖,“皇祖母昨兒夜裡睡得好不好?今早進得香不香?”
太皇太后說都好,“勞你記掛著。近來北邊戰事吃緊,你朝政冗雜,我在這宮裡過著神仙一樣的日子,你用不著天天過來問安。想起來了,差個人瞧瞧我,或是我打發人過去回你,都使得。”
皇帝卻未順太皇太后的話頭給自己找安逸,他放緩了語調說:“皇祖母體恤孫兒,孫兒都知道。可不論朝政多或是少,打小養成的規矩不能變。孫兒效法皇考,每日詢問皇祖母安康,是孫兒的孝道。皇祖母若是連這個都替孫兒省了,孫兒何談奉養皇祖母,又如何作天下人之表率。”
太皇太后聽了笑得無奈,“我這是心疼你,倒叫你磚頭瓦塊來了一車。早前我是沒人陪著,太后和貴太妃她們也不能時時在我這裡。如今我有了嚶鳴,有她陪我說話解悶兒,也算成全了你的孝道。”
有了嚶鳴,成全的卻是皇帝的孝道,太皇太后句句要把他們兩人牽扯到一塊兒。嚶鳴垂眼盯著腳尖,只當聽不明白,皇帝顯然也並未有任何觸動,垂手道是,“皇祖母心境開朗,孫兒在前頭辦事也辦得踏實。”
皇帝如今能夠獨當一面了,太皇太后已不再過問前朝的事,留在慈寧宮裡專心作養身子。頭前那位孝慧皇后,和她並不親近,當初宣召冊立皇后,只在大婚前匆匆見過,因此也不怎麼上心。這回呢,因頭一個皇后說沒就沒了,故而在嚶鳴身上費了些工夫。太皇太后扭頭對皇帝說:“你瞧你昨兒命她學規矩,她練了一早晨,連吃的都沒顧得上傳,真箇兒皇帝一擺臉子,底下人餓斷腸子。我如今瞧著,進退行止都很好,精奇嬤嬤讓她頂碗,連一點水星子都沒灑出來,還要什麼?她才進宮,嬌養的姑娘離開爹媽舉目無親,正是不知如何是好的時候。你該寬待些兒,話語也溫存些兒,方顯出你的體天格物來。”
皇帝聽完,看了嚶鳴一眼。要寬待些,說話還得溫存些?他不好駁太皇太后的意思,只是眉心習慣性地一蹙,仿佛頭頂上的陽光刺傷了他的眼睛,“孫兒是怕她在皇祖母面前失儀,惹皇祖母不高興,多學些規矩對她有益,畢竟宮裡不像外頭。不過既然皇祖母瞧著好,那就把精奇都撤了吧,讓她仔細當差就是了。”
太皇太后搖頭,“她是客,不是來當差的。”
立國起百餘年裡,從沒出過做皇后前,先進宮伺候人的先例。皇后是皇家的臉面,誰會自打臉面,叫人笑話呢。
嚶鳴懂得其中的道理,她蹲了個福道:“老佛爺,奴才願意當差學本事。奴才全家都在旗,聽主子們差遣是奴才的本分。萬歲爺要奴才學規矩,是提拔奴才,讓奴才有長進。老佛爺疼奴才,是奴才的體面和榮耀,奴才卻不能仗著老佛爺仁慈,真拿自己當客了。”
她自覺這話說得圓融,誰知太皇太后臉上的笑意竟漸漸消失了。她也不瞧嚶鳴,手指在玫瑰椅把手上篤篤敲擊著,指甲蓋和脆冷的漆面相擊,每一聲都叫人捏心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