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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已經打發人去請皇帝了。”太皇太后登船前回頭吩咐了一聲,“嚶鳴,你等你主子來了一道兒走,沒的咱們都上了龍船,他一個人孤零零的。”
嚶鳴道是,扶著太皇太后上了小船,垂手道:“奴才等著了萬歲爺,就來和大伙兒匯合。”
艄公搖起槳來,吱呀吱呀地開出去,船篷一角掛著燈籠,在昏暗的天色下排成了縱向的一串紅色光點,極慢地,順著水廊往遠處去了。
嚶鳴和松格站在水階上,入夜前的風吹過來,漸漸感覺到了一點涼。
“怪道以前的帝王們都上這兒避暑,這園子裡樹多水多,比紫禁城陰涼。”松格讚嘆著,“這兒可真好,奴才沒去過南方的水鄉,可奴才站在這兒,腦子裡就像看見了金陵的河房。”
嚶鳴含笑四下觀望,也覺得這裡的一切都是可喜的。
重新回到碼頭的小亭子裡,等了約摸半柱香時候,聽見假山石子後頭有腳步聲,一列太監挑著燈籠,簇擁著信步而來的皇帝到了跟前。
皇帝沒見著太皇太后她們,便問:“老佛爺先過畫舫了?”
嚶鳴道是,“老佛爺命奴才候著萬歲爺呢,前頭哨船預備好了,萬歲爺登船吧。”
德祿是最曉事兒的,他扶著皇帝上了船,又扶嚶姑娘上去,然後笑眯眯掖著手說:“主子和姑娘乘船,奴才帶人從長堤上過去,正好督辦今兒萬壽宴的菜色。”說罷輕扯了下松格,自己上前來邁進水裡,撐著船頭輕輕推送了把,小船搖曳著,往水巷子裡去了。
船不大,是最簡單的烏篷,船頭上有撐杆兒的太監,船艙里吊著一盞精美的料絲燈。這燈是拿瑪瑙和紫石英等煮漿抽絲製成的,色彩尤為絢爛,每一面的帛片上都描金繪彩,映照得四周五色斑斕。
雖說往常也有過挨得很近的時候,像吃羊肉燒麥那回,可說是促膝而坐了,但因所處的空間大,倒也不覺得什麼。這回這么小的地方,大眼瞪著小眼,彼此就不大自在起來,視線左右游移著,間或撞上,很快便各自錯開了。
“園子裡風光好吧?”皇帝憋了半天說,帶著一點炫耀的味道。
嚶鳴說好,“我瞧大伙兒都挺高興的,到了外頭就活泛起來了。”
皇帝點了點頭,“今年已然入了秋,來不及了,明年交夏早早兒把朝廷搬進園子裡來。老佛爺有了年紀,天熱的時候悶在宮裡,對她的身子無益。太后也經不得熱,今年算好的了,沒有疰夏,往年入了暑天就不願意進東西,一個三伏過來,人要清減不少。”
他慢慢地,一字一句地說,口齒清晰,條理也清晰。除卻他神憎鬼惡的脾氣,其實這人還是有些優點的,比如說辦事靠譜,畢竟是皇帝嘛,不靠譜就壞事了。然後聽他說話不覺得心煩,他的吐字和聲口不油膩,甚至有時候某個節點上打個小頓兒,會叫人有種和溫情不期而遇的錯覺。再剩下的,大概就是孝順了。他是一國之君,記得太皇太后吃口上的忌諱,也記得太后夏天愛犯的毛病。一個祖母和繼母帶大的孩子,能這樣已經很好了吧。
嚶鳴輕輕抬起眼瞧了瞧他,“本朝以仁孝治天下,我今兒也看見主子的一片孝心了。”
“朕有賴太皇太后和太后的關愛長大,自然應當盡心孝敬。”他望著蓬外的景致說,“朕三歲那年沒了母親,如今二十年過去了,朕已經不記得她的樣貌了,但是知道奉先殿裡那張畫像一點兒也不像,我額涅遠比畫像上美得多。”
嚶鳴是頭一回聽他說那些私事兒,也是頭一回聽他口稱我。原本再尋常不過的事兒,不知為什麼從他口中說出來就有些不同,大約還是因為身份的緣故吧。嚶鳴不大能夠體會他的艱難,自己雖然上頭有嫡母,但生母時刻關愛著,嫡母也好相處,便沒有覺得長大是多不容易的一件事兒。他呢,貴為皇帝,自小人人都想吞吃他,多少次的險象環生想是數也數不清了,其實認真說起來,自己倒比他不知愁滋味。
他終於轉過臉來看她,“你小時候,可受過委屈?”
嚶鳴搖了搖頭,“奴才擎小懂事兒,誰都喜歡我。”
皇帝聽了覺得接不上話了,只有大家一塊兒艱難,才會產生共同的話題。如今這是個“何不食肉糜”的人,就會炫耀自己的好人緣。皇帝無奈地嘆了口氣,但又覺得她沒受過苦也好,齊家捧鳳凰似的養大她,他接過來,也捧鳳凰似的供著,她就不會產生落差,會一輩子幸福。
瓢扇扇緩慢地前行,終於出了水巷子,前面是開闊的,一望無際的湖面。嚶鳴推開小窗朝外看,星垂四野,遠處燈火杳杳,她說:“老佛爺她們在哪兒呢,我怎麼找不著?”
皇帝聽了過來,也就著那扇小窗朝外眺望。他專注於尋找畫舫,沒有留意自己和她靠得有多近,只有嚶鳴知道,他袖子裡的龍涎香氤氳擴散,都飄進她鼻子眼兒里來了。
她有些尷尬,微微避讓了下,問找見了沒有。
皇帝喃喃說:“大約還在前頭吧,這裡水面開闊,方圓有十里……”還沒說完,聽見漣漪激盪的聲響,回頭一看,剛才撐篙的人不見了,船頭空蕩蕩的,只有一個銀質的托盤,盤兒里放著酒壺酒盞,還有一疊豌豆黃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