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皇帝呢,大有好事不留名的慷慨做派,一拂衣襟,大步流星進了慈寧門。
慈寧宮一干人等早在廊下候著了,見皇帝來了,紛紛肅容行禮。他從中路過去,遠遠就看見裡間有人出來,瞧衣著打扮不像宮女子。頭一回見駕必要叩拜,那纖細的身子伏下去,跪在門前輕聲細語道:“奴才春吉里氏,恭請皇上聖安。”
春吉里氏,敏貴太妃的娘家人。皇帝說“伊立”,那姑娘直起身來,工細白淨的一張臉,和後宮嬪妃相比不算遜色。皇帝問:“你是崇善家的?”
挼藍道是,“奴才阿瑪正是崇善。”
比起當初納辛的閨女入宮時,這已算大大的賞臉了,至少還問了一句話。隔窗看著的敏貴太妃心滿意足,料定皇帝是不反感的,便收回視線,臉上湧起了氣定神閒的笑。
吃席吧,還像上回似的,將來都是一家人,不必拘什麼禮。皇帝和太皇太后用一桌,挼藍跟著貴太妃,嚶鳴自然和太后在一起。太后下半晌沒在慈寧宮,後來才接了太皇太后的召見,叫夜裡一道用膳。太皇太后對兩位姑娘的考驗她也聽說了,不好明目張胆地瞧她手上怎麼樣了,一味叫侍膳的太監給嚶鳴布菜。只是她也納悶,這孩子就沒有半點好勝的心嗎?人都到了眼巴前了,她還是一臉笑模樣,倘或不是對皇帝不上心,就是壓根兒沒把春家的姑娘放在眼裡吧。
太皇太后那廂和新來的姑娘話家常,從老一輩兒的姑太太說到小一輩兒的姑奶奶。朝中親貴大臣們,哪家都和帝王家有姻親方面的聯繫,往上倒幾輩,免不了“哦,原來是她”。
她們說得熱鬧,皇帝還是淡淡的模樣,點燈熬油陪了半個時辰,便藉口政務繁忙,要回養心殿去了。
太皇太后又是那句,“嚶鳴……”
嚶鳴道是,心裡直嘆氣,這回不是來了新人嗎,怎麼又是她呢。本以為送到殿前就行了,可太皇太后發了恩旨:“時候也不早了,回頭不必過來,直回頭所就成了。”
強顏歡笑,真是強顏歡笑,想起那晚罰在西牆根兒頂硯台,也是這樣情形,她就愈發感到瘮得慌。但旨意不能違抗,只得領命引皇帝出來。才到門上,鵲印送了一盞羊角燈過來,嚶鳴稀里糊塗接了,才聽鵲印道:“老佛爺打發御前的人先回去了,說叫姑娘親送萬歲爺。我這兒正好也有件事兒麻煩松格姑娘,過會子再讓她過去接您。”
這算什麼事兒呢,所有人都打發乾淨了,只剩她和皇帝?老佛爺給他們創造獨處的機會,真是煞費苦心。嚶鳴這回是笑也笑不出來了,一臉肅穆地回身,把燈籠放得更低些,小心翼翼道:“萬歲爺留神腳下。”
皇帝對太皇太后的安排自然也沒有二話,那個糊塗丫頭在前面引路,他便隨她穿過殿前的廣場。起初遠近都有人的,等出了大宮門,夾道里便是真正肅靜得只有他們倆了。她在前面走著,燈籠圈口一片溫暖的光打在她耳畔,淚滴一樣的冰種小墜子,在纖細的半邊脖頸上投下水波一樣漾動的光。
第43章 小暑(3)
天上月色皎皎,夾道里暈染了一層淡淡的藍。那橘色的小小的羊角燈, 只有碗大的一點亮, 慢慢向前移動, 照出墁磚參差排列的軌跡,還有那個提燈人的, 不屈又倔強的後腦勺。
真的,皇帝現在看見她的後腦勺,眼前就立刻浮現起那張陽奉陰違的臉。大概因為後腦勺看得太多的緣故, 如果現在並排站上一排讓他挑選, 他應當一眼就能辨認出來。多奇怪,一個極具標誌性的後腦勺,其實要說特別,也沒有什麼特別,但因為長在齊嚶鳴身上, 就格外讓人印象深刻。
幾番較量還能堅強反抗的, 皇帝在朝堂上都很少遇到,更別說後宮了, 這是獨一份兒。有時恨得牙根兒痒痒,想宰了她, 但又因前朝的牽制不能把她怎麼樣。就是這種看不慣又不得不忍耐,頭一次讓他有靜下心來琢磨坑人的決心。當然她的反抗常讓他火冒三丈, 但他知道再惱火也不能認真, 因為一旦認真, 她就沒有小命繼續玩下去了。
某種程度上來說, 她是皇帝自己給自己找不痛快的工具,有時候睥睨萬物的人生,吃兩回癟既新奇又有趣。所以皇帝並不真的多討厭她,比起後宮那些嬌滴滴,只會奉承賣乖的女人來,她簡直是個鐵蒺藜一樣的存在,渾身長刺,不容忽視。
“齊嚶鳴。”皇帝叫了她一聲,“那枚萬國威寧究竟是誰的手筆?”
嚶鳴聽見皇帝叫她名字本想回頭的,但他的後半句話一出,她立馬把腦袋裝回了原位,“萬歲爺的話,奴才不明白。”
皇帝知道她會這麼應對,也不著急,邊走邊道:“眼下沒有第三個人,你就不必同朕裝樣兒了。私造璽印是殺頭的大罪,你不知道麼?”
嚶鳴想了想道:“奴才沒有私造璽印,如果萬歲爺指的是那枚印章……那枚印和真印有多處不同,是奴才拿來練手的玩意兒,沒想到萬歲爺竟當真了。”她一句一頓斟酌著說,“萬歲爺要是打算以私造璽印的罪來處置奴才,奴才是不會認罪的,因為萬歲爺拿不出證據來證明這印是我的,那枚印不是一直在萬歲爺手裡嗎,和奴才有什麼相干!”
看看,果然在這裡等著呢,賭的就是這事兒沒法拿到檯面上來說。假印原本在人家身上揣著,他要是不派人去摸,自然也沒有後面的自討沒趣,這叫願者上鉤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