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嚶鳴站在落地罩下,看他沒頭蒼蠅一樣轉圈,嘴裡半吞半含念念有詞,也不知他究竟在說些什麼。最後覺得不必管他了,自己在南炕上坐下,別過臉不去看他。吵架就該有個吵架的樣子,那一扭頭的姿勢表明了態度,你不低頭,我也不會向你討饒。
果真皇帝自己打了退堂鼓,慢悠悠走過來,在炕桌另一邊坐下了。側眼看看她,她毫無動作,他噯了一聲,“朕渴了。”
這是休兵的意思,嚶鳴也懂得見好就收,起身替他倒了杯茶,擱在他手邊上,“青梅加了蜂蜜,正好潤嗓。萬歲爺快喝吧,沒的明兒啞了,見不得臣工。”
喝口茶還要被她堵一道,想想真是憋屈。可他是皇帝,皇帝和一個女人計較,未免顯得格局太小。他嘗了一口,她這裡的茶水都充斥著姑娘細膩的心思,茶如其人,那溫熱的,清甜甘香的味道從喉頭穿州過府流淌進肺腑,他緩緩長出一口氣,“你只知道朕叫宇文意,知道朕的小字麼?”
嚶鳴思量了下,好像當真不知道。名字對他來說其實是多餘的,橫豎永遠都用不上,皇帝二字就是最好的註解。
可他自己總還有一點兒念想,“朕的小字叫享邑,孝慈皇后姓郭佳,朕的名字,是我母后的姓氏。”
她這才恍然大悟,原先以為享邑二字不過是封侯享邑,寄託祖輩對他的美好願望罷了。後來經他解釋猛發現享字加邑部,可不正是郭字嘛,這名字就變得意味深長起來,她眨著眼睛問他:“是先帝給您取的名字?這麼說來,先帝爺最看重的是孝慈皇后啊!”
皇帝依舊淡淡的,“看不看重有什麼要緊,人都不在了,誰還去考證那些!你往後要是想叫朕的名字,不要連名帶姓叫,這樣有撒潑的嫌疑,傷了自己體面。可以叫朕小字——在沒有外人的時候。”
他說完,倨傲地高抬著下巴,那模樣與“嗟,來食”有異曲同工之妙。
嚶鳴暗自嘟囔,真是好大的恩典,賞她叫他小字呢。不過轉念思量,這世上能叫他名字的人屈指可數,他這樣慷慨,確實是拿她當自己人了吧!
走到今兒,他們兩個人之間的交集,好像多是來自這樣的點滴積累,說不上多熱烈,就是於細微處的發展,說它有,不甚濃烈;說它沒有,卻也芳香怡人。自己也許正一點點收穫愛情,然而這收穫是建立在薛家的凋亡上,如今干阿瑪死了,深知也不在了,自己卻在這裡琢磨這些小情小愛,實在問心有愧。
她頹然,垂著頭說:“我才剛一時口不擇言,斗膽直呼了聖諱,請萬歲爺恕罪。”
皇帝有些失望,“那你往後還叫朕的名字麼?”
她想了想,“咱們跟前不是總有人嘛,也沒機會背地裡叫您名字,還是照老例兒來吧,沒的亂了規矩。”
皇帝不說話了,暗想沒關係,你這會兒嘴硬,等到了大婚那晚,你就會把這些規矩體統都忘了的。
屋裡一時冷清下來,青銅的博山爐里燃著奇楠,那一絲輕煙裊裊升騰,碰上了旁邊落地銀鶴燭扦的翅膀,煙縷一圈圈漣漪般蕩漾,然後墜落消散。嚶鳴看著那煙的軌跡,半晌道:“今兒十一了,雖說老佛爺和太后一心留我在宮裡,可奉迎禮到底要舉行,總不能抬著空輿回宮。”
這意思是仍舊要回齊家去的,畢竟皇后得從娘家出門子。皇帝嘴上不說,心裡卻有種即將分別的悽然,也開始體會吳越王思念妻子的心境,那句陌上花開,可緩緩歸矣,裡頭包涵了多少宛轉的情感。
他撐著膝頭,落寞地嗯了聲,“你打算什麼時候回去?”
嚶鳴說:“總是這幾日吧,明兒上慈寧宮問過老佛爺意思,老佛爺讓什麼時候回去,我就什麼時候回去。”
他遲疑著建議:“朕覺得提前三日就成了,你說呢?”
嚶鳴瞧了他一眼,要是照著她的心思,最好明兒就讓她回去呢。薛公爺的靈柩已經進家了,她雖不能親往,打發個小廝過去送些賻儀,也盡了干閨女的意思。
“提前五日成麼?我想回我那小院兒里多住兩晚,往後就沒有機會了。”
皇帝為難地斟酌了良久,“你要是這麼想,也不是不成,不過你要答應朕,絕不踏出直義公府半步。薛家的事你不必惦記,他是行軍途中薨的,朕會給他死後哀榮。但眼下風聲鶴唳,朝中很不太平,回頭朕會調撥親軍戍守你府上,朕不願意大婚前出什麼亂子。”
嚶鳴說好,“都依您的吩咐辦。”心裡只管唏噓,離家那麼久了,終於能夠回去看看了。
她得償所願,皇帝卻很悵惘,原想她在跟前,想見就見,便於兩個人之間的感情發展。現在她要回去了,雖然區區五天罷了,可人不在宮裡,他百般不放心,怕齊家有失周全,怕親軍保護不當……
當真喜歡到一種程度,恨不能把她裝進荷包里,天天掛在腰上。然而他的撓心撓肺,她完全不能感知,只是嫻靜地坐在那裡,慢慢品她的青梅茶。
不像那晚夜遊,坐在餛飩桌前觸手可及,現在想觸碰她都覺得很遙遠。他掙扎了很久,打算製造機會,讓一切發展得不那麼刻意,於是站起來說:“時候不早了,朕該回去了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