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袖子微微捲起來,露出一截雪白的肉皮兒,陽光下清透得同那“三顆玉”一樣。沖泡、封壺、分杯,每一次轉腕都有細膩婉約的況味在裡頭,手上碧綠的鐲子也柔旖地漾動,光線透體,潑墨一般,在她小臂上灑下一汪翠色。
多好看呀,太后實心地讚嘆,茶不茶的真不重要了,重要的是這個人。她扭頭瞧皇帝,皇帝垂著眼,面上沒有挑剔,也沒有不以為然,甚至表情嚴肅,目光專注。
他能這麼看一個人,是好開端。太后掖著袖子,團團的臉上浮起笑意。茶泡好了,嚶鳴小心翼翼呈上來,她接過啜了一口,見皇帝也接了茶盞,太后意有所指地品咂,“依我看,今年的龍井要比往年的好,皇帝你說呢?”
皇帝自然不會說不好,順承道:“額涅喜歡,於閩浙總督是大功一件。過程子茉莉香片也該進京了,調和這龍井,香氣必然更深遠。”
皇帝從來捨不得誇人,太后是知道的,便熱絡叫嚶鳴坐下,“你也品一品,要是喜歡,我打發人送兩罐去你下處。”
嚶鳴一早晨沒來得及吃東西,如今是腹中空空。她自小有醉茶①的毛病,即便小小一杯也要起症候,心發慌腿發軟,再嚴重些會直接倒不上來氣兒。不過這都是以前的事兒了,這兩年一直將養著,料著眼下已經好得差不多了吧!
太后的恩賞,斷不能不識抬舉。她蹲福謝了恩,坐在杌子上抬袖飲茶。一個深諳茶道卻不懂茶之奧妙的人,明明牛嚼牡丹似的,還要裝得很受用模樣,真切地夸這龍井何其清、何其香,然後小口小口地,把杯盞中的茶都飲盡了。
宮女又添了一杯,她瞧著澄澈的茶水,嗓子眼兒里苦成一片。外頭宮門上忽然有小太監跑過,叫御前總管逮住了,壓聲斥罵:“狗東西,作死不挑好時候!這是什麼地方,容得你這麼竄天猴兒似的!”
太后一向寬和,問跟前宮女怎麼了。宮女上外頭查明了原委,進來回稟說:“外邊門上對子叫風颳下來了,小蝦拾著了拿回來,只因沒眼色,被德總管拿住了,過會子再處置。”
太后哦了聲,說何必,“大好的天兒,為這麼點小事置氣不值當。”
皇帝因跟前人驚擾了太后十分不悅,又不好當場問罪,臉色便不大好看。嚶鳴是個懂得周全的人,沖太后一笑道:“說起對子,奴才想起以前聽過的一個笑話來,我說給您解解悶兒,好麼?”
她還未說,太后已經準備開笑了,點頭不迭,“你說,也好取萬歲爺一樂。”
於是嚶鳴正了正身子娓娓道:“大年下,有一家子張羅貼年畫。老爺子想討個吉利,就吩咐兒子,說‘你瞧著正偏,我要是貼得靠左了,你就說升官。要是貼得靠右了,你就說發財’。最後貼好了,站在上頭問兒子怎麼樣……您猜他兒子怎麼說的?”
太后瞧瞧皇帝,搖了搖頭,“猜不著。”
“兒子說正當間兒,既不升官,也不發財。”她說完,自己樂起來,一雙笑眼眯成了一道縫。
太后愣了一下,也跟著大笑,“這兒子是個糊塗蟲麼,這倒好,把吉利全攆走了。”
她們就這麼笑著,越想越高興,忍不住放聲兒。皇帝默默坐在一旁,略牽了下唇角,算是應了景兒。他鄙夷地打量邊上的人,一口濁氣憋在胸口不得紓解。笑話是挺有意思,但也不至於樂成這樣,齊嚶鳴御前失儀,那些規矩怕是這輩子都學不會了。
從壽安宮出來,皇帝在前頭走著,嚶鳴跟在後頭。德祿上前來伺候坐輿,皇帝擺了擺手,那九龍輿便在後面不遠不近地跟隨著,連同御前隨駕的人,在夾道里逶迤出好長的隊伍。
皇帝本來是不願說教的,他的威儀在那裡,略有令他不適的,拉出去處置了一了百了。可納辛的這個閨女不一樣,太皇太后接進來的人,又要靠她暫時穩住薛尚章,所以動不得。如果可以不見倒猶可,偏偏她還得繼續戳在眼窩子裡,要是由得她去,難受的是他自己。
“你……”皇帝寒聲道,後頭的話還未出口,就聽見她接口應了個是。底下應該怎麼辦呢,他疾言厲色,她似乎也不當一回事。也許天威凜凜對她來說可憎可惡,因為她最好的朋友死在了深宮,所以她對他這個皇帝十分排斥。
恰好,他也一樣。
皇帝的唇角微沉了下,“你先前同太后說的那個笑話犯忌諱,你知不知道?”
她聲音悶悶的,說知道,“升官發財全憑萬歲爺,既不升官也不發財,有藐視聖躬之嫌。”
皇帝冷哼了一聲,“看來你不笨,是故意的。宮裡規矩重,你在朕面前大笑有失體統。孝慧皇后屍骨未寒,你就這麼著急露臉,所謂的嚶鳴求友,在你身上真是個笑談。”
這話算說得很重了,剖開肉,剔開筋,直達骨髓,足以令她難堪至死。皇帝嘴角掛著一絲冷嘲,等著看她狼狽的應對,結果等了好半天,沒等來她的回答。
他愈發不悅了,回頭瞥了一眼,本以為她就在身後不遠,可人並未如預期的出現在他的視野。皇帝不得不轉過身來,發現她落下了一大截,臉色煞白,扶牆站著苟延殘喘。總算還有懼怕之意,皇帝的怒氣稍熄了些,正再要給訓示,她居然靠牆蹲下了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