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松格往前蹭了兩步,悠著聲道:“主子,咱們不能心眼兒窄。您想想,頭前咱們在府里不也得留神過日子嗎,這回換了個不好伺候的,咱們兵來將擋,就矇事兒吧,蒙著蒙著就過去了。”
嚶鳴搖搖頭,一腦子漿糊,覺得前途渺茫。早前的福晉哪兒像皇帝這麼損,府里三個女孩兒,大姐姐嫁了人,底下就是她。潤翮是個跳牆掛不住耳朵的,將來一心要當姑子,福晉後來最疼她,也算苦盡甘來了。可這個皇帝呢,你摸不准他的性情,他也沒什麼消遣,閒在了就和你過不去,欺負你進了宮無可倚傍,想怎麼折騰就怎麼折騰。
不過這回細品味,嚶鳴感受到了一絲痛快,從無限忐忑中脫穎而出的那種痛快!她有點高興,戰戰兢兢等著過會兒御前的人來拿她,一邊抓住了松格的手交代遺言:“萬一我不明不白死了,你別慌,路上想轍逃走,要不進了宮就再也出不去了。”
松格被她說愣了,“主子,怎麼還要死要活的?”
“我罵皇上了,他一時沒回過神來,料著用不了多會兒就要來砍我腦袋。可我不後悔,我唯一後悔的是罵得太委婉,不解恨。橫豎就這樣了,沒什麼,死就死吧。”她笑了笑,想起皇帝挨罵時的神情,愈發高興了,“可真痛快!”
松格頓時眼前一黑,“您罵他了?您怎麼能罵他呢,那是皇上啊!”
她做出了一副愛誰誰的樣子,捵了捵衣角說:“我那會兒在氣頭上,就沒管那麼多。過後我也合計了,我自個兒死沒什麼,怕連累家裡。不過我們家累世功勳,應當不會因為我的一時失言,就把全家都害了吧?”
這個誰說得准呢,痛快過後就是痛苦,嚶鳴捧著腦袋又開始發愁,松格像慈寧宮前的鹿鶴同春似的,伸著脖子站在帳前,如臨大敵地等待著,等著皇帝醒過味兒來,打發人來摘她主子的腦袋。
可是等了很久,久到兩個人眼皮都打架了,也沒個人來。算了,死不死再說,先躺下睡吧。於是脫了衣裳碼在枕頭底下,一覺睡到外面車馬有了動靜,忙坐起來摸摸後脖子,什麼事兒也沒有,老天有眼,又多活了一夜。
“皇上其實也沒那麼壞。”松格說,“您瞧您都罵他了,他也沒整治您,這是何等胸襟啊。”
嚶鳴可不這麼認為,君子報仇,著什麼急呢,有的是時候。如今是皇后大出殯的當口,不宜見血光,等這事兒一完,接下來可就不好說了。
無論如何,活一天算一天,她也沒有多重的心理負擔,照舊打簾看外頭風景。起先剛出城的時候還有人家,到後來人煙就少了,第二天的整個行程幾乎沒見著村落,就是沒完沒了的原野和山巒。中途遇見了北沙河,便順著河流溯源而上,一直向北行進。
車隊茫茫,往前看,看見皇帝的金龍乘輿大搖大擺,占據了御道的一大半。黃昏又到了,一輪落日懸在天邊的山頂上,紅彤彤的火燒雲瀰漫了頭頂的天宇。前面有擊掌聲隱約傳來,皇帝下令就地駐紮,不一會兒就見侍衛們扯起黃色的帷幔,以御輦為中心,畫了一個巨大的圓。
圈幔城要不了多少時候,牛皮大帳搭建時,皇帝在御輦里宣召了幾個隨扈的軍機大臣。那些腦後拖著花翎的官員們微微躬身在御輦前聆訓,嚶鳴想起了她阿瑪,納公爺在家是那麼有款兒的大爺,見了皇帝照舊俯首帖耳,這就是命啊。
松格那頭呢,還惦記著那把懸而未落的鍘刀。她去找了小富,沒指望能套出什麼話來,就是去咂摸一下御前當上差的反應。太監都是人精,他們長著比狗還靈敏的鼻子,只要有任何風吹草動,他們立刻就能上臉。
“噯,諳達……”松格挨在一個帳篷邊上,見小富經過,壓聲打了個招呼。
小富一看是她,將手裡的托盤交給了邊上的小太監,自己對插著袖子過來,說:“松格姑娘,你主子讓你過來的?”
松格說不是,“我們主子從昨兒回來就恍惚著,也不肯開口說話。我琢磨許是出什麼事兒了,特來問問諳達,好叫我心裡有數。”
小富說沒什麼,臉上還帶了一點笑,“八成是趕路累著了,這才懶開口。”
“那……沒出什麼岔子吧?”
小富還是搖頭,“沒啊,都好好的。”
這松格就鬧不明白了,敢情罵了皇帝就這麼黑不提白不提地過去了?要是當真這麼心寬,也不至於隔三差五給她主子上眼藥吧。
“噢……”松格糊裡糊塗說,“那成,謝謝諳達了。”
小富點了點頭,臨要走的時候還很好心地叮囑了一句:“荒郊野外的,人員又紛雜,不像在宮裡頭。你仔細伺候著,夜裡警醒點兒,留神有蛇蟲。”
松格噯了聲,轉身回她們的小帳去了。
“主子,”她對嚶鳴說,“奴才覺得萬歲爺可能最後也沒琢磨明白,您罵了他什麼。要不小富還笑呵呵的?早張嘴咬人了!”
松格的腦子還是簡單了點兒,她要真這麼想,就是把皇帝當傻子了。嚶鳴也沒特意去同她解釋什麼,她唯一惦記的,就是那口說好了要還的燉鍋,最後下落不明了。她想喝口熱的,從昨兒到今兒,她覺得自己快不行了,再這麼下去不等皇帝殺她,她自己就枯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