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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我母親說的那屋子寶貝,不知妹妹有沒有過耳聞?”他臉上帶著笑,語速很和緩,一點一滴,像泉水滲透進岩壁。
嚶鳴頷首,“聽說你給大內做燙樣,我以前見過‘小樣張’拿泥做的四合院,不知燙樣和這個是不是一樣?”
海銀台只是笑,想了想道:“要這麼說也行,一樣做出縮小的玩意兒來,不過咱們的要比‘小樣張’更繁複些,你見了就知道了。”說著給她引路,帶著那些同來的弟妹們,進了他的書房。
別人的書房擺放的都是書,他的不是,三面牆俱是多寶格,大大小小几十個檔子,擺滿了各種各樣的燙樣。燙樣分很多種,大的有行宮園林,小的有佛塔亭台。最妙的是他也做四合院,天棚魚缸石榴樹,先生肥狗胖丫頭,每一樣都栩栩如生,連人臉上的笑窩兒,石榴樹的樹瘤,都做得像模像樣。
嚶鳴除了讚嘆,實在是找不出別的說辭來了。她逐個細看,連連說:“哎呀,怎麼這麼好呢……”還不忘叮囑厚貽,只能看不能摸。
厚貽那時候才六歲,正是什麼都喜歡品品味兒的時候。擠眉弄眼往前躥,躥到一個紅褐色的小院兒上方,伸舌頭就是一舔,“爺嘗嘗是不是糖做的。”
嚶鳴傻了眼,邊上伺候的嬤嬤忙上去抱起來,笑道:“哎喲我的爺,這哪兒是糖啊,是陶泥做的。”
大伙兒都笑,嚶鳴怪不好意思的,“對不住,沒想到他上嘴……別舔化了才好。”
海銀台笑的時候,也有文人的清華氣象。他說舔不化的,“泥胎做的都燒制過,這個小院兒還沒著色,看上去確實像糖捏的。”
作為新親戚,打好交道最要緊,後來他送了潤翮和厚貽一人一座樓,嬤嬤們順勢把他們都請了出去,才有嚶鳴和海銀台單獨相處的機會。
人都走了,嚶鳴從未和外男獨處一室過,難免不自在。海銀台雖也同樣心境,但他是男人,倒還從容些。隨手指了指那座被厚貽舔過一口的院子,“妹妹瞧,和你先前見過的‘小樣張’是不是一樣?”
嚶鳴搖頭,“斷不能拿來做比較,小樣張是民間手藝,屋頂院牆都依葫蘆畫瓢式的捏出來,不像你這個,精細得連頭髮絲兒都能瞧出來。”說著又琢磨,“這二進小院是尋常人戶,光有屋子,不及前頭那‘王府’靈動。你想過加點兒東西麼?”
海銀台見她有興致,便拱拱手,“請妹妹指教。”
嚶鳴一笑,露出一口糯米銀牙來,說指教不敢當,“富戶有‘天棚魚缸石榴樹,先生肥狗胖丫頭’,咱們可以有‘涼蓆板凳大槐樹,奶奶孫子小姑姑’呀。”
海銀台有些意外,這小院其實只是半成品,剩下確實還有很多細化的活兒。本來沒覺得有什麼稀奇,但經她一對仗,居然變得分外生動有趣起來。
這姑娘,初看亭亭淨植,骨子裡卻像朵野生花。她來前,他沒指望她能喜歡他做的燙樣,畢竟女孩兒更愛頭面首飾。誰料她掌過了眼,非但捧場還能為他參詳,這是何等緣分!何其有幸!
“好,就按妹妹說的做。”他笑的時候,眼睛裡有一片深宏的海。菱花窗外的陽光斜照進來,打在他肩上,半面身子鑲了圈金邊兒。他在那段輝煌里微垂下眼睫,赧然說,“很多人不明白我做燙樣有什麼意義,大部分覺得這就是玩兒,襲著祖上的爵位,幹著和身份不相符的差事。可是那些人不懂,上邦大國興土木,是耗資如何巨萬的一件事。這滿屋子燙樣,不是憑空想出來的,就說那套益陵,從勘測到丈量,每一處高地和每一處低洼都得計算進去。築基該用幾塊磚,屋頂該用幾根椽子,分毫都不能有出入,因為算錯了,建不下去了,都是滅頂之災。”
嚶鳴自然懂得,“尋常人家修繕祖屋,還要省上兩三年的嚼穀以作繕資,何況這麼大的工程。你辦的都是頂要緊的差事,真如他們說的是玩兒,一樣東西玩兒上一輩子,那可太有長性了。”
男人能對一件事傾盡心血,於女人來說未必是壞事。要是遇上個心思龐雜的,今兒走雞明兒鬥狗,那才是真的沒法兒活。嚶鳴是個明白人,她冷眼瞧了那麼多的人和事,知道和這樣一條心的人過日子才踏實。算是造化吧,海銀台言行舉止都得體,臨來前側福晉囑咐她細掂量,她掂量了半天也沒揪出毛病來,就覺得這個人是好的。
海銀台聽她說話,可算聲聲入心。他不是個死板的人,笑道:“也不全是衙門裡的差事。”說著從屜子裡拿出個小盒子來,遞過去說,“這是我閒暇時雕的小玩意兒,送給妹妹玩兒吧。”
嚶鳴接過來,打開盒子一看,是一條拿橄欖核雕成的小船。海銀台說船上共有十二個人,她顛來倒去數,“我只找見十個來著……”
她找不見,他自然要來指給她看。隨手捏了把小刻刀,打開兩扇窗戶,“那兩扇窗里各有兩個人,你細瞧瞧。”
她抬著手,托著舟,袖籠里飄出淡淡的梔子香。那味兒就像她這個人一樣,一猛子扎在了海銀台心上。
第5章 驚蟄
其實嚶鳴是個遲鈍的人,對感情的感知沒有那麼迅速。就是糊裡糊塗覺得這個人不錯,能好好說話,也知道體恤人,比其他在旗的大爺強點兒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