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好在有太后和貴太妃陪太皇太后說話,她們聊戲聊角兒,暫時能忘了她。對面的皇帝似乎也有點走神,擰著眉,不知在思量什麼。
太皇太后覺得難有這樣的機會,皇帝得閒陪著一道用膳,於是酒膳連著晚膳,一塊兒上了。她們閒聊,小戲兒吟唱,這一唱就唱到了亥時牌。
夜深了,皇帝該起身告退了,太皇太后似乎還沉浸在敏貴太妃聽來的宮外趣聞里,吩咐皇帝仔細聖躬,又對嚶鳴道:“我懶動,你替我送送你們主子。夜裡有些涼,別忘了添衣再走。”
嚶鳴道是,硬著頭皮接過米嬤嬤捧來的緞地團龍斗篷,暗道老太太為了撮合,真是煞費苦心。可她從未伺候過男人穿戴,這斗篷交到她手裡,實在太難為她了。她左右瞧瞧,盼著有御前的人來搭把手,可惜沒有。檐下燈籠灑落一地水色,所有人都垂手而立,如泥塑木雕一般。她又向上覷了覷,希望皇帝嫌她蠢,能接過斗篷自己披上。
誰知這一瞥,和皇帝的視線撞了個正著。這位天下之主睥睨著她,濃睫下一線天光里,透出了無限的不屑和冷嘲。
第14章 清明
真是個不怎麼講理的人,他討厭和薛家沾邊的人進宮,嚶鳴也同樣不願意和害死她好友的人共處一個屋檐下。借她以慰深知的父母,本就是他們祖孫權衡利弊後的決定,她是被動填了窟窿,是整個事件中最無辜的人。他對一個無辜的人冷眼相向,是什麼道理?
嚶鳴覺得很憋屈,今天的一切於她來說都壞透了。這慈寧宮所有人一再重申她不是來當使喚丫頭的,結果她卻要站在皇帝面前,頂著他刀鋒一樣犀利的目光,壯起牛膽來伺候他茶水,為他添衣。
憑什麼呢,她心裡極不情願,卻又因人在矮檐下,不得不做小伏低。提溜起斗篷的領褖一抖,月灰的緞面水一樣傾瀉而下,團龍齜牙咧嘴,瞪著兩隻銅鈴似的眼睛瞧著她——人不和善,連穿的紋樣都那麼討厭!只是這份不待見不能做在臉上,她按捺著,轉到他身後,踮腳把斗篷披在了他肩上。
這樣就齊全了,似乎也不怎麼難,接下來只要把領上繫緊就行。可剛要轉過去,那輕飄飄的系帶不知什麼時候繞到她胳膊上去了,皇帝穿的是緞子,緞子可太滑了,和什麼都不對付,結果她一走動,帶住了披領,斗篷順勢就滑下來了。
所有人都為她捏了一把汗,御用的東西落地吃灰,那是怎樣的大罪,幾乎不敢想像。輕者罰入辛者庫,重者腦袋搬家,大概就這樣了吧……好在她眼疾手快,一把撈住了,不過斗篷雖沒沾著土星子,卻因動靜太大,惹得皇帝回身打量她了。
那道蔑視的眼波,果然比先前更明顯了,皇帝問:“你在幹什麼?”
嚶鳴只好呵腰請罪,“奴才手腳笨拙,險些把萬歲爺的斗篷摔在地上,請萬歲爺治奴才的罪。”
太皇太后接進宮的人,自然不能為了這點小事就治罪。皇帝懂得克制,但多看她一眼都覺得難受,轉頭調開了視線,涼聲道:“不忙,先攢著,以後再一併清算。朕無非是想提醒你一句,如今既然進了宮,就該斷了一切念想,踏踏實實伺候主子。明兒讓尚儀局的人教教你規矩,再這麼毛手毛腳,丟的是整個鄂奇里氏的臉。”
皇帝說完,沒有等她再次近身,負手走出了慈寧宮。嚶鳴呆呆捧著斗篷站在滴水下,那些話不輕不重落下來,讓她覺得難堪至極,也屈辱至極。
心裡滾油煎過一般,帝王家殺人不見血,她到現在才算見識著。深知當初該有多不易,和這樣一個刻薄且傲慢的人結成夫妻,恐怕多活一天都是受罪。先前嚶鳴為她的死痛哭,現在竟覺得這才是她唯一解脫的方法。深知的脾氣就像她的名字,過於通透和深刻,至堅易折。不像她似的,吃得了掛落兒,也裝得了孫子。
鵲印見她臉上白一陣青一陣,忙上前來安慰:“主子說兩句是常事,宮裡所有人都打這兒過的。萬歲爺這回已是格外開恩了,要是換了旁人,這會子早叉下去了。”
她站在涼風裡,面色不豫,可一回過神來,又是一臉笑模樣,說:“不怪主子要惱,確實是我太笨了。萬歲爺說讓我上尚儀局學規矩呢,尚儀局在哪兒?我明兒就過去。”
暖閣里隔窗看了半晌的人,重又退回了座上。太皇太后說:“都瞧見了?瞧瞧這姑娘怎麼樣?”
敏貴太妃囫圇一笑,“頭回伺候就鬧得這樣兒,萬歲爺怕是不能待見。”
太皇太后又瞧太后,“你說呢?”
太后是圓圓的一張臉,鼻子兩邊往下有兩道弓形紋,笑起來很有灶王奶奶的風範。太后平時沒有太大的主張,屬於比較老實的那類人,太皇太后問話,她別無異議,只有一句:“老佛爺瞧人准。”
太皇太后笑了笑,“瞧人不准,也走不到今兒。頭回見她,我就拿她和孝慧皇后比,孝慧皇后脾氣耿直,這個恰相反,你瞧她沒鋼火似的,可心裡有成算。皇帝今兒打進來起就擺臉子,我瞧得真真兒的,換了別的姑娘,早慌得不知怎麼好了。她呢,不往心裡去,受了擠兌還是一臉笑,這宮裡有幾個人能做到?不鑽牛角尖,這點就比孝慧皇后強,身子骨結實,活得也定比孝慧皇后長。皇帝年輕,朝中局勢不論如何瞬息萬變,要緊一宗兒,後宮得穩。皇后……終究是一國之母,不管她出自哪家,茲要是不犯大錯,等閒不能輕易動了根基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