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看看,多伶俐的人兒,自己一肚子壞水,想實施又沒膽子,跑到這兒來借著謝恩,攛掇他在太皇太后跟前諫言。
這回膳是沒法兒進了,皇帝微微抬了抬指,侍膳的很快擊掌,兩個小太監進來,把圓桌抬了出去。
“朕何時說過不樂意見你?你是太皇太后身邊的人,朕就算不待見你,也不得不姑息你。”皇帝慢悠悠說,語氣倒是閒適,但話里的鋒芒也如針尖一樣給她來了一下子,“你窺伺天顏,朕可以不問你的罪,畢竟你也是個尋常女人,有那點子小心思不算大罪過。況且太皇太后喜聞樂見,只要是皇祖母的意思,朕也沒有不順從的。但你不該在朕跟前耍小聰明,你這算什麼?以退為進?”
他是有意給她扣帽子,她急於脫身,他偏要反其道而行。對付瞧不順眼的人,不就是處處找不自在麼,皇帝發現這樣可以增添樂趣。他每日政務堆積如山,在臣工們面前是人君,必須要有人君的威儀和氣度。回到後宮,除了繼續批閱奏疏,就是往太皇太后和太后宮裡請安問吉祥。既然這兩處都不可能完全錯開她,那就挑挑刺,使使絆子,看她百口莫辯也能讓他解氣。
嚶鳴果然呆住了,只覺心頭一口滾滾岩漿上升,升到嗓子眼兒的地方堵住了,堵得她說不出話來。
什麼叫“那點子小心思”?聽這話頭兒,皇帝是認為她有爬龍床的野心?這可真是太自以為是了,掏心挖肺說一句,她眼下這麼耐著性子兜搭他,全是因為他的身份地位。倘或他不是皇帝,倘或他到了一個沒人護駕的地方落難了,她不往他腦袋上砸土已經是便宜他了,他竟還覺得她對他有意思?
皇帝等了半天,見她紅著臉,兩眼晶亮,可能是有眼淚漫上來了,頓時覺得舒心,曼聲問:“怎麼不說話了?”
嚶鳴順順氣,歪著腦袋說:“奴才是為聖躬著想,怕戳在萬歲爺眼窩子裡,萬歲爺難受。您瞧,奴才一來,您連膳都進不下了,長此以往怎麼得了。萬一老佛爺常在飯點兒上打發奴才來給萬歲爺請安,或是乾脆把奴才送到御前來,奴才想想,自己的罪過可大得不能活了。所以奴才琢磨著,萬歲爺在的時候奴才就老實找個地方呆著,等萬歲爺起駕了,奴才再出來伺候老佛爺。這麼著既礙不著萬歲爺的眼,您也不用愁奴才老是直勾勾盯著您瞧,如此一舉兩得,您覺得怎麼樣呢?”
這回不說話的輪到皇帝了。
嚶鳴跪了老半晌,也沒聽見他讓平身,跪累了她就悄悄往後挫挫身子,半坐在腳後跟上。這時聽見皇帝寒著嗓子讓她跪好,然後說:“齊嚶鳴,你用不著在朕跟前裝樣兒。朕問你,你這樣費盡心機,可是盼著還能出宮?”
這麼一問嚶鳴有些惘惘的,她想說是,又礙於處境不敢承認,便有些喪氣的樣子,攏著眉,慢慢搖了搖頭。
到底還是想出去啊,皇帝轉過頭,看向窗外。外面的雨勢越來越大,打得西牆根兒的那株海棠枝葉亂顫。他忽然牽唇冷笑了下,“沒人教過你,皇上問話要出聲應答麼?你同朕說實話,究竟想不想出去?你放心,不管你說什麼,朕都不會降罪,來,說吧。”
皇帝的語調里有誘哄的味道,要是心志沒那麼堅定,也許當真會著了他的道兒。好在嚶鳴聰明,她認真琢磨了下,說:“萬歲爺,奴才進了宮,一心就想好好伺候老佛爺。至於將來出不出宮,不由奴才說了算,全看主子們的意思。”
她很會打馬虎眼,也懂得如何在話語裡爭斤掐兩找藏身之處。皇帝沒有得到滿意的答覆,坐直的身子又緩緩向後靠去,沉默了下道:“旁的不必說,就說你想不想出宮。”
嚶鳴說不想,一雙大眼睛望向他,她想看一看,皇帝接下來究竟打算怎麼給她小鞋穿。
宮燈的光,透過彩繪的琉璃傾瀉下來,為暖閣里的一切鍍上了一層柔軟。皇帝眼睫深濃,微有倦意的時候顯出一種清雅的況味來,啟了啟唇道:“很好,因為你就算想,這輩子也出不去了。”
他善於在人心上扎刀,他看見她眼裡的光有一瞬杳杳,一個滴水不漏的人在面臨絕望時,給出的反應才是最真實的。他蜷曲的五指慢慢鬆開了,說起來吧,“往後別在朕傳膳的時候進來,也別在太皇太后跟前出么蛾子。”
嚶鳴低頭道是,這時候外面進來個太監,躬著腰,頂著一面大銀盤,凌波微步似的到了皇帝面前。然後跪下,穩穩噹噹把銀盤取下來,穩穩噹噹向上呈敬。嚶鳴不知道那是什麼,悄悄看了一眼,見銀盤上並排放了十來面綠頭牌,每一面都寫著小字,某某妃,某某貴人什麼的。
她當下有點尷尬,宮裡是這樣的,皇帝一向公務繁忙,只有在用膳時才有閒暇想一想個人的問題。這些綠頭牌和官員奏事等待召見的牌子一樣,統稱膳牌,每日晚膳的時候送進來供皇帝挑選。若皇帝相准了哪個,就把牌子翻過來,若沒什麼興致就叫去,這是祖宗傳下來的規矩,也是皇帝每天必須例行的任務。
原本國喪期間,是不宜有這種事的。當初定宗皇帝歸天,十個月後固山貝子多倫的庶福晉生了個孩子,為此多倫被褫奪了爵位,發到牛鼻夾道里圈禁終身,後來就再也沒聽說有誰趕著喪期內生孩子了。不過對皇帝的要求,向來沒有那麼嚴苛,皇嗣是頭等大事,該進的膳牌還是要進的,翻與不翻,就是皇帝自己的事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