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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望著她,唇角的笑意慢慢消失了,隔了會兒說:“我知道是不可能了,可有時候還胡思亂想,盼著你能出宮回家。”
別說他,她自己也常這麼奢望,然而那點希望太渺茫了,這輩子恐怕也不能實現。她說:“別等我了,你也知道齊家的處境,我將來就是在宮裡做嬤嬤,也回不去了。”
他抿著唇,慢慢點了點頭。
日影漸漸移過了女牆,他的臉也逐漸沉入昏昏的暮色。遠處有人點起了白紗風燈,光那麼遠,照不見他們。
嚶鳴扭頭望了眼,這行宮紅牆金瓦,不過是小一號的紫禁城。人還在這個圈兒里活著,終究跳不出去。該說的說完了,就這樣吧,她舒了口氣,“時候不早了,我該回去了。”
她提起袍角上台階,錯身的剎那,感覺到指尖輕輕的一握,那分量像一道煙似的,一霎就消失了。她有些驚訝,心頭驟跳,海銀台的嗓音在夜色下慘然,說別忘了我,然後沒有停留,快步走下台階,身影一轉便不見了。
嚶鳴糊裡糊塗回到住處,八仙桌上點著油蠟,她就坐在這盞蠟燭前,半天沒再挪窩。
每個人對感情的感知不一樣,嚶鳴永遠比別人淡,她沒有過於強烈的情緒,像那天對皇帝的出言不遜,已經是這輩子最澎湃的一回了,澎湃得讓自己激動了好久。海銀台用的情,顯然比她要深,她本以為他至多不過同她一樣有些遺憾,但他的那句“別忘了我”,一下就讓她蒙圈了。
她永遠不會知道,從小定那天之後,海銀台就一心一意等著娶她過門。也不會知道他常會輾轉打聽她的近況,得知她一切都好,才放心離京入山陵。他們見面不多,他不是個會來事兒的人,即便是在京時,也從來不會找藉口登門拜訪,總想著來日方長,等她將來進了門,有的是一輩子廝守……
嚶鳴抬起兩手捧住臉,終於感受到了一點淡淡的哀愁,可又能怎樣呢,過去就過去了。
鞏華城的夜和京里不一樣,這裡沒有那麼密集的人口,房舍也相對少得多。離陵寢不遠,其實就是一座孤城,依地勢而建,宮闕也高低錯落。皇帝站在殿前平台的一角,有風吹過衣袂,夜裡尚且有一點涼。德祿上前勸說“主子爺,回殿裡去吧”,他沒挪步,依舊靜靜看著圍房的方向。
那個胖頭魚一樣的身影投在直欞窗口的桃花紙上,想必很苦惱,不停左手換右手撐腦袋,最後理不清頭緒了,就勢一趴,趴在了桌上。皇帝哂笑,見了故人心裡不痛快了,所以在那裡烙餅,今晚上怕是睡不著了吧!
他早就說過的,這種定過親的女人不該接進宮來,太皇太后不聽,他也只得遵從。如今他的預言應驗了,他們在這方小城裡又見了面,著著實實說上了兩句話,說完後回來,就輾轉反側了一炷香時候。
這就是要封后的人麼?到這會兒還私會外男,真不怕掉腦袋。皇帝擰起眉,唇角略沉了沉,懶得再看下去了,轉身走回了前殿。
德祿忙趕上來,壓聲道:“萬歲爺,奴才這就把嚶姑娘傳來吧。先頭在路上,萬歲爺沒得閒處置她。這會兒安頓下來了,梓宮明晚上才到,這會兒叫她過來正好,萬歲爺您瞧呢?”
德祿是御前的老人兒了,年紀比三慶和小富都長,明白有些事兒蓋住了,時候一長要潰爛的。倒不如發作一回,把人叫過來,該訓斥還是該罰痛快決斷,這樣對各自都好。
嚶姑娘啊,大多時候穩當,但終究過於年輕,有些事兒不知道避諱,一不留神就容易闖禍。像今天見了海大人,那是犯大忌諱的,這種事要是鬧起來,齊家和海家都得遭殃,她自個兒怕還沒覺察呢,也不琢磨太皇太后的那方印去了哪兒,光在屋裡傷懷她那段掐頭去尾的婚事了。他們御前聽差的,其實很怕這種糊塗帳,萬歲爺惱怒卻暫時不好計較,他們得提著腦袋當差,怕萬一不小心,自己就填了那個窟窿。所以德祿想著不如把人弄來吧,當面鑼對面鼓的,萬歲爺教訓她一回,不許她以後再見海銀台就完了。
可是萬歲爺偏不,他在御案後靜坐了半晌,染了冰霜的眉眼漸漸緩和下來,撫撫腕上迦南串,抬手打開了盛放奏疏的匣子。
朝中公務太多,即便是出城辦理皇后的永安大典,這些奏疏也會源源不斷送來,這就是皇帝的難處。打開一封摺子,開頭一句便是“叩謁梓宮”,皇帝擰了眉,一瞧具名又是山西巡撫。那是個慣會奉承的積年,沒什麼要緊事,三天兩頭光上請安摺子,皇帝見了便惱火。
“一封摺子穿州過府,要費多少人力物力?朕不缺請安問吉祥,把轄下治理好了,什麼都全了。去……”皇帝垂著眼,寥寥幾筆勾畫,合上了摺子,“傳令隨扈的軍機章京擬一道手諭,凡請安摺子,一年內不得多於兩道。請聖躬安……朕躬自然安得很……把那些絞盡腦汁想好話的心思,用在治理百姓、替朕分憂上才是正經。”
三慶道是,呵腰退出前殿,忙著傳話去了。
小富向上覷了覷,心道這會子聖躬是安的,只怕聖心有點亂。嚶姑娘那麼心大的主兒也是八百年沒見過,入了鞏華城人就沒了影兒,敢情太皇太后是吩咐她玩兒來的,她壓根就沒有隨侍萬歲爺左右的心思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