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時間已經過了傍晚,城裡大多數店鋪都打烊了,但在城牆邊緣一條狹窄的巷子裡,一家小理髮店裡仍透出一點煤油燈的光芒。這家店跟貧民區裡的其他理髮店沒什麼區別,潮濕骯髒的門面,破舊的牌子上歪歪扭扭寫著「巴勒理髮」。只有一根紅白條相間的信號棍子,說明這家店裡的理髮師可以兼任外科醫生。
這個年代,外科醫生的地位就是如此低下,遠不如內科和皮膚科醫生,甚至連獸醫的地位也比不上。只有最窮的人才會找理髮外科醫生看病,因為所有人都知道,他們一般只會用刮鬍刀放放血,或者用老虎鉗拔掉壞牙。
聖誕節剛過,馬上就是元旦,眼看不會再有客人上門了,店主巴勒早早回家跟妻兒共享天倫之樂,只留下一個僱傭理髮師在店裡照看。
門外的寒風野獸般嘶吼著,屋裡沒有炭火盆,這個名叫維克多的年輕理髮師凍得瑟瑟發抖。他身上連一件像樣的外套都沒有,只好裹著給客人理髮時擋頭髮渣用的皮斗篷擋風。斗篷下面是一條破舊的羊毛毯子,再下面是一件夏天穿的亞麻襯衫。襪子和鞋的洞已經多到補都補不過來,他只好學起窮人們的智慧,用破布條像纏繃帶一樣把鞋子纏起來保暖。
這種落魄的打扮在窄巷裡比比皆是,沒有任何稀奇之處,只不過如果有心人仔細查看,青年的襯衫原本質料很好,只不過長期的搓洗讓它變成了粗糙的灰白色。
維克多湊在昏暗的煤油燈下看一本舊書,他的視力本來就不佳,長期在這種工作環境下,更是惡化到不湊到紙張上就看不清的地步。但就是這樣,維克多依然很珍惜這點光線,店主巴勒只留下了一盎司的煤油,估計七點半就會用光,到那時,他就連書本里的虛幻慰藉都沒有,只能痛苦的蜷縮躺在硬木板床上熬過徹夜寒冷。
這其實沒什麼好抱怨的,城裡所有窮人的冬天都是這麼過,至少這個青年還識字,能在一個有房頂和四面牆的地方看書。
或許這個冬天我就會得肺炎死掉,維克多想。
不停地咳嗽,然後吐血,在持續不斷的低燒和胸痛中離開這個痛苦的世界。他自嘲的笑了笑,在曾經的世界裡,肺炎還是一種很時尚的病症。在炭火旺盛的大屋裡欣賞窗外的飄雪,輕輕捂著胸口咳嗽兩聲,然後在絲綢手帕上咳下一口血——有多少上流社會的詩人迷戀這個悽美場景!
而這一刻,他只感到徹骨的厭倦和寒冷。
下雪時是很安靜的,除了風聲,門外沒有孩童的奔跑叫喊,也沒有騾馬叮噹車轍滾動,如果不計較氣溫,還是一個很好的看書環境。維克多這麼自我安慰著,用凍僵的手指艱難地翻過一頁。
就在此時,門外的雪地上響起擦擦的聲音,一個人踏破寂靜和厚厚的積雪,走進小巷。
從門板上嵌的那塊怎麼擦都很髒的小玻璃里,維克多看見外面一個穿著黑色長外套、帶三角帽的高大身影從漫天雪花中走了過來。男人一手按著帽子,外套下擺在風中獵獵起舞。狂風和積雪並沒使他踉踉蹌蹌,他的步伐穩極了,好像走在室內木地板上。
「這會兒怎麼會有客人?」維克多納悶的想。冬天本來就是理髮店生意的淡季,滴水成冰的時候沒幾個男人會想到出門刮鬍子。
伴隨著迎客鈴叮鈴鈴的響聲,門板被推開了。
這客人身形優美結實,肩寬腰窄,個頭極高,幾乎頂在矮矮的天花板上。他穿著做工考究的鑲毛外套,一排銀扣從上縫到下,腿上蹬著及膝的棕色長筒靴,雖然被雪水污了,上半截依然鋥光發亮。
男人摘下那頂神氣的帽子,利索的抽了抽身上的積雪。他有一頭火紅色的頭髮,和一張褐色的、年輕英俊的臉龐,年紀不過二十五。店面本來就很小,這樣吞吐著大量水霧的高個男人站進來,室內馬上顯得十分擁擠。
「該死的暴發戶,該死的紅頭髮。」維克多心裡腹誹著。
即使穿的衣裳再好,他依然在第一眼就判斷出對方的階級,這男人根本沒有貴族悠閒矜持的氣質,而是渾身散發著強盜般的雄性侵略氣息。維克多從心底升起了厭惡的想法,對方富裕、強壯而靈活,紅髮代表了充沛的欲望和生命力。而他自己呢,貧窮、蒼白、孱弱,像個落魄的鬼魂。
一句話沒說,維克多已經討厭對方了。他抱著胳膊,冷臉看著來客,似乎在說:暴發戶來這種小店幹什麼?
在元旦這樣特殊的日子裡,無論什麼店的店員都會說幾句『新年好,願主降福』之類的客套話,維克多不友善的態度相當特殊。男人上下打量他一番,只笑了笑說:
「晚上好啊,今天可真冷。」
他隨手脫下外套,將衣帽掛在門後。
門板乓的關上,唯一的玻璃也被擋住了。店裡街上都沒人,維克多突然有點害怕,心想是不是應該騙他已經打烊了。就在他猶豫時,紅頭髮男人已徑直落座,舒服的靠在椅背上,朝臉上比劃了一下:
「來,給我刮刮臉。」
這男人穿著整潔講究,鬍子只有薄薄一層,看來他其實並不需要別人幫忙,但付錢的就是老大,維克多沒有辦法,只好脫下皮斗篷生起爐火,將小銅盆里結冰的水加熱。筐子裡的木炭都是有數的,如果沒有客人,他再冷也不能用這些東西來取暖。
熱毛巾、在長條皮墊上磨亮刮鬍刀,維克多沉默的準備著。一個理髮匠如果不會陪客人聊天,已經算失職一半了。但紅髮男人並沒露出不滿表情,自己先開啟了話題,維克多用幾種單音節詞回應著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