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吧嗒、吧嗒,小腳丫踩在濕潤的馬賽克地板上,傳來聲聲輕響。一個人穿過休憩涼房,推開了浴室的門。腳地主人走到海雷丁身後,遲疑了一小會兒,從旁邊拿起一柄軟鬃刷,沾了添加了薄荷和樟腦的清水給他刷背。
「東邊來了消息,謝里姆王子把他弟弟巴耶塞得幹掉了。」尼克輕手輕腳,從後頸刷到肩膀,儘量避開海雷丁的傷,「酒鬼王子前天登基。」
紅髮四兄弟只剩下一人,奧斯曼的四個王子最終也只存活下來一個。
「都結束了。」海雷丁一聲輕嘆。
「都結束了。」尼克重複。
刷了一遍,她放下鬃刷,舀水沖洗。他的背脊如此寬厚,沐浴著清水的皮膚發出銅一般的光芒,舊傷像暗沉的鐵鏽,新傷則是擦拭不淨的血痕。男人是飽經戰火的兵刃,每一處創口都代表著一段驚心動魄的歷險。
「船長,我們不要回去了好不好?我不喜歡伊斯坦堡。」
海雷丁沒有說話,只輕輕撫摸她的手臂。
他出走時帶走了奧斯曼海軍大半兵力,如今新蘇丹尚未坐穩王位,如果海雷丁傷愈回歸,帝國面臨的將是一位手握重兵的攝政王。無數人趨之若鶩的權利,背後那個小傢伙卻說不喜歡。
尼克伸手向下撫摸,在海雷丁胸膛右側,有一條手術留下的疤痕。它呈鮮紅色,突出於周圍的皮膚,如果手指用點力氣按下去,會發現肌肉下缺了一塊東西。開胸手術需要截斷一根肋骨,那時維克多隻輕描淡寫地說了一句「每個人都有12對,少一根完全不影響活動」,就把那根肋骨抽出來扔掉了。
即使已經手刃仇人,這個傷依然讓尼克耿耿於懷,連讓船長受傷的城市也一併討厭。
「我不想回去。」她嘟著嘴說。
「……如果,以後沒有大房子住,沒有每頓不重樣的伙食,沒有成群的僕人伺候,也無所謂?」海雷丁問。
尼克一愣:「就算不回伊斯坦堡,大本營的日子也很好啊?」
海雷丁搖搖頭:「我的意思是,吃穿住用等一切優渥條件都沒有了,再次步上顛沛流離的旅程,你跟不跟我走?」
尼克困惑了,一種從未有過的害怕湧上來。她收緊手臂,拼命貼在海雷丁背上:「船長,你要去哪裡?你要敢我走嗎!」
「不,我要你自己作決定。」海雷丁撫摸她的手臂,道,「上帝從亞當身體裡抽出一根肋骨做成夏娃,我也缺了跟肋骨,但沒有做成什麼。你是個獨立的人,要自己考慮後路。你的祖國是西班牙,你擁有繼承王位的血統,如果我要從蠻荒開始,重新奮鬥,你……」
「不!我跟西班牙沒有任何關係!」尼克緊緊抓住海雷丁的肩膀,大聲宣告,「你就是我的房子、我的老闆、我的男人,你去哪兒我也跟到哪兒!你在的地方,就是我的祖國!」
告白的回音在浴室圓形的穹隆下轟然作響,一個猛力拖拽,海雷丁把她扯到自己懷裡,霧氣蒸騰中,兩個人用盡力量相擁。他們是獨立的個體,靈魂深處的齒輪卻無比契合,從相遇那一天起,命運就註定結合。
良久,唇與唇分離,海雷丁把她的碎發撥到腦後,輕笑著說:「奇怪,這一個月人人都忙得掉秤,你倒是胖了,新廚子的手藝那麼合口味?」
「先告訴我,船長你要幹什麼?」
「這裡的景色,我已經看厭了。」海雷丁那雙湛藍的眼睛,又放出那種無所顧忌、屬於冒險家的光芒,好像尼克第一次見到他時一樣,「咱們去瞧瞧新大陸,怎麼樣?」
「好啊好啊!我一直想嘗嘗馬鈴薯呢,維克多說那裡有羊駝、巨石城堡、奇怪的植物,還有金礦!」尼克坐在海雷丁腿上,為未來的行程做了完美設想。
「食物和金子,永遠不變的執著。」海雷丁笑著吻她。沐浴的清水打濕了兩人,透著尼克的薄亞麻襯衫,海雷丁發現了一個從未有過的奇妙變化,他微微蹙眉道:「寶貝兒,你好像真的胖了不少,體型都有點……你最近到底吃了多少啊?」
尼克眨眨眼,這才想起有件微不足道的小事需要告訴他。
「噢,差點忘記了,維克多說我懷孕四個月了。」
新即位的奧斯曼蘇丹收到了一封信,他的海軍元帥說要帶著艦隊為帝國開疆拓工,隨便打了個招呼,便以這個名義揚帆駛向新大陸了。
可能厭倦了這片海域永不停歇的爾虞我詐,又或許是看到新時代來臨的徵兆,沒人能猜透這個男人的想法,因為他始終走在歷史前端。
地中海千帆競逐,百代更迭,熙攘繁忙的景象似乎永不止息,可它作為世界中心的時代,已經在普雷韋扎海戰結束了。
硝煙、塵埃、冒險、寶藏、夢想、海盜、海妖……另一個傳奇,即將在藍色的還是冉冉升起。
曙光初現,海鷗歡快地追逐著浪花,水手們的歌聲遠遠迴蕩在海面上:葡萄酒的醇香仍在?
橄欖樹的翠色仍在?
無花果的甜美仍在?
這裡的一切我們不會忘,新的旅程在遠方。
番外 雪夜
「船長?」
「嗯……」
「船長?」
「嗯……」
「船長,你倒是醒一醒啊!」
「我說,天還沒亮,你到底在吵什麼……」
在尼克固執的起床號中,海雷丁帶著點慍怒睜開眼睛。沒有硝煙的味道,也沒有電閃雷鳴的風暴,外面只下著一點小雪,船體微微晃動著,一切都很正常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