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胡扯了半天,海雷丁除了心不在焉的應了幾聲,什麼也沒說。尼克揚起腦袋,發現他始終盯著自己,臉上有種從未見過的奇怪表情,好像他懷裡躺的是一個即將夭折的嬰兒。
「船長?」尼克擔心地喚了一聲:「你會讓我做手術的,對嗎?」
她耐心等著,等著,一直等到屋裡的影子角度都變化了。海雷丁喉嚨滾了一下,說出一句讓她提心弔膽的模糊話語。
「我需要時間考慮。」
金角灣再次沉浸在纏綿不斷的冬雨之中。海上與陸地的水汽共同編織成一張紗網,將白色宮殿整個籠罩。忐忑、疑惑、失落,尼克的心情也同陰冷滯澀的天氣一樣,翻滾著望不到頭的厚厚雲層。
維克多又來了一次,將可能遇到的意外告訴她:麻醉失敗,術後發炎,敗血症……船醫以前總是用聽不懂的醫學詞彙恐嚇她,尼克這次也沒有多想,一口應承下來。可維克多說完就離去了,然後如人間蒸發般再見不到影子。海雷丁絕口不提手術,只每天坐在廊下,沉默地望著淅淅瀝瀝的雨簾抽水煙。恢復的希望,竟如同肥皂泡上的美麗幻影一般轉瞬消失,再也沒人提起過。
尼克完全不知道該怎麼辦了。哀求對海雷丁這樣性格堅毅的男人是沒有用的,除非自己改了主意,他做的決定沒有任何人能夠動搖。
因為季節和天氣,黑夜降臨的很早。晚飯後的那段時間通常是兩人在一起消遣的,下棋,彈琴,比賽飛鏢點數,互相講講一天的見聞,時間過得飛快。而從那天的談話後,這段時光就變成了沉默以對。
早早熄燈上床,雨聲在靜默的黑暗中顯得格外響,兩個人都沒有閉眼。尼克在心裡數了整一百下,鑽進毯子裡摸索過去,把臉貼在海雷丁胳膊隆起的肌肉上,冰涼的鼻尖兒立刻得到了慰藉。
「今天我月事乾淨了。」——距離你們談話已經過去三天了,尼克下意識算著日子。
暗示和回答都是□裸的,海雷丁翻身把她壓下去,皮膚偎貼的溫度逐漸升高,兩個人都沒說話,伴隨著雨聲,急促而沉悶的喘息在大屋裡迴蕩。就像再也沒有機會相擁一樣,洶湧的感情從他古銅色的皮膚蔓延到她蒼白的肢體,他將所有的愛與火點燃在她身上。
潮水一輪輪湧上,又一輪輪退下,直到潮汐退卻,留下平整光潔的沙灘。事畢,尼克趴在海雷丁臂彎里,兩人肢體纏在一起,聽庭院中的植物被雨水沖刷。
「船長……我要試一試,一定要試一試!如果這次放棄了,這輩子我都不會甘心!」
海雷丁輕輕嘆了口氣:「維克多只會用拉丁語拼湊出一個美好希望,但事實真相是:你很可能受盡折磨,流干血液,依然要面對失敗的結果。」
尼克亟亟道:「我不怕!反正它們連在身上也沒用,失敗了不過是切掉……而且就算運氣差極了,大不了就是一死。」
過了良久,海雷丁平靜地說:
「我知道你不怕,怕的是我……」
雨水叮咚,沖刷著庭院中的野茉莉,發出柔和的沙沙聲,他說:
「我不能接受你受盡折磨而死的結果。」
無敵而萬能的船長竟然承認他也有怕的東西,尼克一時愣住了,不知如何作答。
「二選一這種問題,我前半輩子做過很多。十年前從海上賺到第一桶金的時候,擺在我面前的選擇是:買幾十畝果園在家鄉做個農莊主,過一輩子安穩富足的生活;或者招兵買馬,做個刀口舔血的亡命徒。兩條路,我選了冒險。過了幾年,當紅獅子有十條船,幾百號手下的時候,選擇又來了:是做個打一槍換一個地方的海盜頭子,還是立足北非反抗西班牙,成為稱霸整個地中海的梟雄?我又選了冒險。每一次選擇都有各種反對的聲音圍繞左右,他們都很有道理,但每一次,我都堅持了更危險、利益更大的道路。現在你看,我沒有錯。」
敘述這些往事,海雷丁的聲音淡淡的,似乎其中的驚濤駭浪只是平坦旅途。
尼克狠狠抓住海雷丁的胳膊道:「既然這樣,你也讓我冒一次險吧!」
「我還沒有說完……」海雷丁伸手撫摸她的頭髮:「賭博是很爽快的,但有時候你要付出的代價,遠遠超過你能承受的範圍。」
「可是你說沒有後悔過啊?」
「我騙你。」海雷丁輕聲笑了笑,「站在我這個位置的人,絕不能允許自己露出片刻軟弱。但其實,我曾經非常後悔,非常後悔過。伊利亞斯,我唯一的弟弟,就是我付出的代價。」
「這件事要重頭說起的話實在太長了。我父母去世的時候,伊利亞斯五歲,塞西莉亞還是個嬰兒。哥哥們出門賺錢,我不得不留在家照顧兩個小的。在你這個年紀的時候,我每天的工作就是把兩個孩子餵飽,擦地板洗碗盤補襪子,給塞西洗澡換尿布,準備兩個哥哥出門時帶的飯,灶台上有無窮無盡的活兒……好了把嘴巴閉上,因為幹過這些我才知道在你挨了鞭子發燒的時候怎麼照顧你。那時候生活又艱辛又繁瑣,不過有哥哥們賺錢幫忙,我好歹還是把他們兩個拉扯大了。對我而言,兩個小紅毛不僅是弟妹,更像是我的孩子,只要他們倆健康活潑,一切都很值得。」
「伊利亞斯十四五歲的時候,我就可以離開家幹些短期的工作了,農忙的時候去果園,農閒就跟船出海打漁。萊斯博斯島很富饒,只要有手有腳不犯懶,收入可以很不錯。那時候我還很天真,覺得家裡有四個幹活的好手,境況會越來越好的。但就在一切看起來很順利的時候,塞西被一個西班牙畜生糟蹋了,而我,竟然沒有保護好她……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