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皇帝專注地聽著, 中間偶爾掃過木誠一眼, 那目光已跟掃過一個死人差不多。
木誠癱跪在地上, 冷汗濕透了幾層衣裳, 心頭是滿滿的恐懼與不甘。
“殿下——”
他忍不住向一旁站立的朱英榕膝行了兩步,朱英榕目光和他一觸,卻下意識往後退了退。
展見星敘說的那些事對他而言太陌生了,他沒法和一向服侍他忠誠勤懇的木誠對起來,這讓木誠這個人也變得陌生起來。
木誠眼中顯出絕望, 哀鳴般地又叫了一聲:“殿下!”
他這一聲叫嚷得大了些,皇帝冷冷地掃他一眼,揮了揮手。立時有侍立的兩個強壯內侍過來, 要拖他出去。
“殿下,奴婢從前確實糊塗過,鑄下大錯, 但奴婢到殿下身邊至今,可曾多說一句話, 蠱惑過殿下做過一點惡事?”
皇帝眼皮底下,木誠不敢怎麼掙扎, 只是一邊被拖出去,一邊抓緊時間向朱英榕求救。
朱英榕與他悲切泛淚的眼睛對上,終於猶豫了一下,道:“慢著。”
內侍看一眼皇帝,停下了手。
朱英榕問:“你真的做了那些事嗎?搶走家裡僅剩的一點錢,害死了你的母親與孩子?”
木誠暫時得到了自由,但他的命仍如懸絲,隨時可能斷裂,他跪在堅硬的金磚上,汗出得更快,更急:“奴婢,奴婢——!”
他哽咽住,說不下去般,而後忽然埋下/身去,把腦袋用力地撞在磚地上,砰、砰砰。
“是奴婢的錯,都是奴婢鬼迷心竅,奴婢該死,該死啊,死的為什麼不是奴婢!嗚嗚——!”
木誠是成年以後淨的身,生理上仍保留了大半男人的特徵,粗豪悽然的哭聲並不動聽,迴蕩在宮室之中,卻更容易令人生出一種惻隱來。
他不辯解,但得到的效果比辯解要好得多,朱英榕責備他道:“你現在後悔,當初為什麼那樣呢。剛才展大人認出你來,你還說他認錯了人。”
這是指責,但也是容許他說話了。
木誠嗚嗚又哭了兩聲,才抹著淚抬頭道:“皇上,殿下,奴婢那時真的不知道升哥兒病了,奴婢的妻子不願意看見奴婢出門,常常拿孩子有恙說話,奴婢以為那次也——哪裡知道會是真的。千錯萬錯,都是奴婢的錯,奴婢後悔,悔得恨不得死了。”
木誠砰砰地又開始磕頭:“奴婢渾渾噩噩了好一陣子,後來,實在熬不得了,因此傷殘了自身。奴婢改換名姓進了宮,是實在無顏再姓李,也無顏再見任何一個故人,只想找個沒人認識的地方能過幾年是幾年,過不下去,安安靜靜地死了罷了。”
“哪裡想到會有緣法服侍殿下,殿下別見怪,奴婢說一句膽大包天的話,奴婢的升哥兒沒了的時候,和殿下當時的歲數差不多,奴婢一看見殿下,就覺得是老天給了奴婢一個恕罪的機會,奴婢願意把心肝都挖給殿下,只求殿下別誤會奴婢,奴婢對殿下,絕無一絲半點不敬不軌之心——”
朱英榕稚嫩的面上顯出動容之色。
“父皇,”他遲疑著,面向上首的皇帝道,“父皇把木誠撥給我以後,他確實沒有說過一句不該說的話,服侍我也比別人都盡心盡力。”
皇帝不糊塗也不心軟,搖了搖頭:“大郎,這件事朕不能依著你,這樣的人不能再留在你身邊,朕會另挑好的給你。”
皇帝這句話就等於定調了,木誠面如死灰,最後磕了個頭,顫抖著道:“有殿下這一句話,奴婢知足了,奴婢到了地底下也會替殿下祈願的,願滿天神佛都保佑殿下事事順心,再無煩惱。”
朱英榕有些不忍,別了頭,但又被這一句提醒,忙道:“父皇,木誠沒有害過我,他昔年的過錯,也反省了,父皇就留他一條命吧。”
兒子才在汪皇后那裡受過委屈,皇帝也不想叫他再傷心,點了頭:“可。發木誠往——”他一頓便想到了,道,“寶鈔司。”
這個寶鈔司聽上去像造錢幣的——本朝立國時試圖改革過錢法,發行過一種紙幣,但因並無相應的金銅擔保,沒多久就濫印到把自身的信用敗壞完了,時到如今,說句不好聽的,這紙幣就比草紙值錢一點,民間寧可用私鑄的銅錢都不肯用它。
而寶鈔司實際上和造錢毫無關聯,有點別樣湊巧的是,這個宮內四司之一的寶鈔司就是造草紙的,從職權上就可以看出,這個部門是多麼的邊緣多麼的沒前途了。
木誠眼下挑剔不了這個,他掙出一條命來,用力磕頭不迭:“奴婢多謝皇上,多謝殿下!”
然後極為不舍地又盯了朱英榕兩眼,跪爬著慢慢往外退。
這個過程里,展見星始終默然站著,內侍是天子家奴,如何處置,由天子一言而決,她干涉不到那麼深,而皇帝的處置本已算得上果斷清明,她也沒什麼好多說的。
見到事了,她便也要躬身告退。
皇帝沉吟片刻,叫住她:“你等等。”
皇帝舉目往下首望去。青年儀範如玉,二十出頭的年紀雖然過分年輕了些,倒是難得地沉穩自律,從不試圖靠自己掌握的秘密牟取什麼,但也沒丟了當年那股敢梗著脖子質問他為什麼欺負弱女子的銳氣,發現了太子信重的侍從不妥,當著面一刻不耽誤地就揭發出來,絲毫不懼怕太子因此不滿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