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只是宮中誰都知道,陛下這般傷心,是永遠也不會過去的。他就像是徹底換了一個人一般,對任何人、任何事都不再有絲毫的興趣。如果說從前他是個冷漠雄心的帝王,那麼現在他只是一個心冷成灰的哀慟父親。
陛下的身體也一天一天衰邁下去,有一段時間他病得很重,並且一度遣人召來了西涼的特使。
西涼是天朝轄下最為奇特的屬國,國小力弱,又屢受沙化之苦。其它的藩屬之國皆遣了王子在上京,名義上是學習中原的禮儀,實質上是作質子。可是唯有西涼是沒有質子的,不僅沒有質子,西涼國主還甚為傲慢無禮,常常不來朝貢。
奇異的是,陛下待西涼,卻是青眼有加。四征西域,平定萬邦,卻唯獨留下了一個西涼。
我曾經隱約聽宮中老人咕噥過一句,說或許是因為明德皇后的緣故。
阿穆和我都知道,明德皇后是天大的忌諱,萬萬不能提的。
明德皇后乃是陛下諸位東宮時的原配,可惜命薄福淺,早在元慶十二年、陛下繼位之前就病薨了。陛下待這位早逝的太子妃似無多少qíng誼,一直到了欽和九年,在禮部的一再提醒之下,才不qíng不願的下了道詔書,追封她為明德皇后。事隔二十載,這個追封亦是糙糙了事,因為明德皇后葬在定陵,陛下並沒有下詔依皇后禮制重建陵寢,也沒有下詔說待自己萬年之後讓這位追封的皇后陪葬裕陵。
在追封皇后之前和之後,陛下亦一次沒有去祭奠過這位早逝的原配。
宮中傳說,陛下十分不喜這位原配,概因為當年和親,被迫冊封番邦女子為太子妃,一直視作皇室之恥。所以史書上也是廖廖一筆代過,不過十餘字,就jiāo待了這位明德皇后的一生。
阿穆牢牢記得此事為忌諱,是因為有次朝陽公主不知從哪裡弄來一套胡服,十分得意的穿在身上去見陛下。結果陛下勃然大怒,破天荒地大發雷霆。下令將朝陽身邊的人全部杖死,朝陽嚇得哭得背過氣去,就此受驚嚇過度,一直病了十來日。而陛下自然是悔痛不己,一直守在她身邊,直待她痊癒。
陳貴妃因此被廢黜,據說是她挑唆公主身著胡服。
我陪著阿穆去看望朝陽的時候,年老的保姆竊竊告訴我們,陛下最忌諱有人肖似明德皇后,陳貴妃攛掇公主身著胡服,其心可誅。
阿穆膽子真大,他竟然問保姆:“那麼,阿凰像不像明德皇后呢?”
朝陽的rǔ名叫作鳳凰,阿穆叫她阿凰。
保姆木著臉直搖頭,說道:“一點也不像,明德皇后哪有公主這般美貌。”
我也覺得不可能相像,番邦女子,能有什麼好容貌?
保姆又說:“明德皇后膚色白晰,身材瘦小,雖然有股機靈勁兒,可不似中原女子這般花容玉貌。”她說到這裡,突然嘆了一口氣:“一晃都快三十年了,沒想到……”
她沒有說沒想到什麼,我看著阿穆,他似乎在靜靜想著什麼似的。
那是陛下第一次對朝陽發脾氣,亦是最後一次。
阿穆曾經說過,在世上,陛下唯一真正心愛,只得一個朝陽。
我在心底深處,默默的以為然。
可是朝陽卻死了。
自從朝陽死後,陛下對政務的厭倦一日勝過一日,他的身體也一日壞過一日,他似乎在厭倦朝政的同時也厭倦了生命本身,他不再遊獵,亦不再宴樂,通常自己獨自處在殿中,既不飲酒,亦不沉溺於女色,然而身體還是一日日衰敗下去。
朝陽仿佛帶走他生命里的全部活力,他不僅僅頭髮白了,甚至連心都已經死了。我從來沒有見過一個人可以傷心成這個樣子,阿穆同我也非常傷心朝陽之死,可是似乎仍及不上陛下之萬一。
父親親自入宮來勸解陛下,父親的身體亦一直不好,多年的征戰讓他留下無數內傷,他一直病得起不來chuáng,可是他執意要進宮來。
家裡人拗不過他,只得用輕輦將他抬進宮中,殿中的眾多內侍宮人皆被摒退,唯有我服侍他在陛下面前跪下,感覺他全身都在發抖,我無法鬆開扶持父親的雙手,我知道自己一旦鬆手,他隨時就會倒下去。我知道自己亦應該迴避,可是父親如此虛弱,我根本沒有辦法迴避。陛下待父親終究是不同的,他親自伸出手,想將他攙扶起來。
父親微微喘著氣,他攥著陛下的手,就像我平日攥著阿穆的手一般。他說道:“五郎,她已經死了。”
父親的聲音在發著抖,吐字亦非常輕,我幾乎聽不見,可是陛下整個人卻像呆了似的,我看著陛下斑白的雙鬢,還有渾濁的雙眼,陛下握著父親的手亦在微微發抖,什麼時候,陛下已經是這樣頹唐的一個老人?
父親又喘了一口氣,說道:“三十年前,她就已經死了。”
父親眼底似乎有淚光,他說:“五郎,你醒一醒吧,她早就已經死了。”
我從來沒有見過陛下有那般神色,他一直待父親溫言和色,唯有此刻幾近猙獰,連臉上的肌ròu都扭曲了,一把揪住父親的衣襟,我看到陛上手背賁脹的青筋,他的聲音因為兇狠而幾乎嘶啞道:“你胡說!”
父親抖得喘不過氣來,我亦連大氣都不敢出。殿中只有父親喘息的聲音,一聲接著一聲,像是破敗的風箱。陛下的聲音卻緩和下來,他甚至笑了一笑:“阿照,你也曉得,她是回西涼去了。她可將咱們都騙過去了,連你這麼jīng明的人,也被她騙過去了。”
父親咳喘著,低聲叫了聲:“陛下……”他的眼神悲愴而無望,他的聲音亦是:“朝陽公主不是她的女兒,公主亦沒有半分像是她的模樣,你明明心裡也知道。公主乃是賢妃李氏所出,太子妃已經故去三十年了……十幾年前我去看過,她墳上的青糙,都已經長滿了……”
那是我第一次看見陛下流淚,很大顆的眼淚,無聲的湧出來,滾落在他胸前的袍襟之上。他胸前的袍子繡著細密的花紋,那顆明亮的淚珠就噙在龍首上,似墜非墜。父親抱住陛下的雙膝,仿佛是哄勸,又仿佛是安慰,更仿佛是憐憫。陛下像個小孩子,終於嗬的哭出聲來。
遠近天涯
雷宇崢在家住了兩天,等到了周日晚上,他打電話讓秘書訂機票,邵凱旋卻突然對他說:“多訂一張。”告訴他說:“你陳伯伯的女兒回來了,就是宜珈那丫頭,明天也要去上海。陳宜珈在國外十幾年,人生地不熟的,到了上海你陪她多走走。”
他怔了一下,韋濼弦躲在邵凱旋身邊就沖他扮鬼臉,笑得無比燦爛,他只得陪笑:“媽,我還有工作呢……”
“那就工作結束後請人家去吃頓飯什麼的,帶人家轉轉,好好玩玩。”邵凱旋問:“你就忙得這點功夫都抽不出來?”
雷宇崢怕她動氣,連忙說:“行,行。”
他已經有六七年沒見過陳宜珈,最後一次見面還是很多年前的聖誕節,她回國度假。那時她不過十五六歲,只記得她把頭髮染得通紅,活像個小太妹,他一想起來就覺得頭痛。結果在機場等了半晌,沒等到記憶中的小太妹,他想,該不會是遲到了吧。這種大小姐最沒有時間概念,自己又不能不等,好在機票還可以改簽。匪
他正打算去改簽,忽然聽到身後有人叫:“雷宇崢!”
很清脆的聲音,回頭一看幾乎認不出來了,畢竟這麼多年不見,雖然陳宜珈輪廓沒大變,但眉眼都長得舒展開來,短髮大眼,又穿仔褲T恤,幾乎俏皮得像個小男生。只是笑起來明眸皓齒,明顯有一種女孩子的甜淨,陳宜珈倒落落大方:“安檢是在那邊吧?”
兩人都沒什麼行李,安檢倒是很快,陳宜珈十分興奮,又愛說話,一路上都只聽她嘰嘰咕咕,從國航的空姐漂不漂亮一直夸到還是北京的蟹殼huáng燒餅好吃。她嗓音清脆婉轉,像古人形容的,大珠小珠落玉盤,可是大珠小珠沒完沒了的落了一路,雷宇崢就覺得隱隱頭痛了。
出了機場有司機來接,他正煩惱如何安置這位大小姐,陳宜珈倒是毫不矯qíng:“送我去首席公館吧,我在那邊訂了房間。我同學還等我一起逛街呢,你忙你的吧,不用管我了。”
他不由得鬆了口氣:“那我明天晚上替你接風吧。”
她很gān脆的答應:“行!但我不吃西餐!”
他把這句話告訴了秘書,單婉婷很是盡職盡責,專門在一間新開的本幫菜餐廳替他們訂了位置。結果一進去,他就看到了上官博堯。陳宜珈也看到了:“那不是上官?咦,他帶女朋友來吃飯?還帶兩個?真厲害啊!”
上官博堯大約是說了什麼笑話,逗得他對面的一個女孩子笑起來,另一個則在低頭喝茶。陳宜珈走過去在他肩頭一拍:“上官!”
上官博堯回頭一見是她,又驚又喜:“是你啊?你什麼時候回來的?”
“回來半個月了,成天在家彩衣娛親,我媽終於肯放我出來玩玩。”說到這裡壓低了聲音:“不過給我指派了個監護人。”
“監護人?”
陳宜珈一努嘴,上官轉臉一看到雷宇崢,不由得哈哈大笑:“雷二,你如今真是越來越出息了。”
雷宇崢笑了一聲,並沒說話。倒是陳宜珈很好奇上官的女伴:“這是……”
“我朋友,杜曉蘇、鄒思琦。”上官轉過臉又對杜曉蘇和鄒思琦介紹:“陳宜珈,我學妹。”
陳宜珈笑容可愛,跟她們打了招呼,又對雷宇崢說:“要不我們就跟上官他們一塊兒吃吧。”
上官十分高興:“來來,一起吃多熱鬧。吃完了咱們打麻將,誰輸了誰請宵夜。”
陳宜珈大喜:“好!我自從跟室友學會了打麻將,就沒痛快打過一回,好容易搬家遇到位鄰居太太也會打,可惜卻是個日本人,只會打日本麻將。這倒也罷了,三缺一,哎喲鬱悶死我了。”一邊就招呼服務生:“拿菜單來,趕緊的點菜,吃完了咱們好打牌。”
雷宇崢這時才說:“打什麼麻將。”
陳宜珈大眼睛一轉:“那唱歌也行啊,我是麥霸,就怕你們搶不過我。”
結果一幫人吃完了去唱K,上官是夜店的常客,於是由他挑了地方。一進店中真是風光八面,咨客全都認識他,一路走一路還有無數副理跟他打招呼:“您來啦?”所以一進包廂,陳宜珈就說:“上官,咱們認識這麼多年,我怎麼不知道你江湖地位這麼顯赫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