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那時我也不過六七歲,夜裡我喝得很醉,醒來的時候已經是半夜,簫聲縈耳猶未停歇。閣中卻空無一人,阿爹不知去了哪裡。那簫chuī得真好聽,我想著府里什麼時候又來了新的伎者?
我起身四處尋找,簫聲卻不是從湖上傳來。我推開窗子,抬頭卻遠遠望見涵碧樓頂,竟然有人坐在檐頭chuī著簫。
青衫磊落,月下分明。
原來是阿爹。
我從來不知道阿爹也會chuī簫。
涵碧樓的飛檐,在月下如巨大的翼,而阿爹就坐在那一角翼尖,明亮的滿月被他遮在身後。我看不清他的臉。而簫聲淒清如水,似乎將眼前的一切漸漸浮起。
我大聲叫:“阿爹!”
阿爹沒有理我,我昏頭漲腦,伏在那裡聽著簫聲,漸漸又睡著了。
那之後我也再沒見過阿爹chuī簫,我一直疑心那夜是我記錯了,又或者是喝醉了做夢。可是夢裡那輪滿月如此清晰,月光映著阿爹的影子,落落寂寥。
阿爹從來不是這樣子,他統轄重兵,權傾朝野,連陛下都忌憚他三分。
有一回阿爹帶我去圍獵,我帶著幾個衛士追一隻小鹿,一直追到了密林深處,卻不料驚動了一頭熊。那是頭母熊,還帶著幼崽,頓時狂xing大發,一巴掌就將擋在我身前的衛士拍得腦漿迸裂。
我都嚇得傻了,眼睜睜看著高大的巨shòu伸著黑乎乎爪子又朝我拍過來。
“咄!”利箭破空的聲音幾乎是擦著我的耳畔過去,勁風竟令得臉頰隱隱生疼,我只覺得眼前血霧迸散,後面的連珠箭幾乎是瞬息並發,那頭熊最終咆哮著摔倒在我馬前。
是阿爹趕過來救了我,大隊的衛士此時才跟上來,阿爹摔下弓,遠遠就朝我張開雙臂:“敏敏!”
我撲到阿爹懷裡,才知道害怕。
後來那頭熊的皮被剝下來,做成了熊皮褥子,就鋪在我住的屋子裡。
阿爹雖然she了十餘支箭,卻支支都攢在熊心窩處,整張褥子沒有其它的箭dòng,哥哥每次看到,都羨慕得要死:“不知道什麼時候,才能練成和阿爹一樣的箭法。”
天潢貴胄雖多,卻難得有阿爹這樣的蓋世英雄,所以連陛下都如此倚重他,令他統領天下兵馬。
這樣一個人,怎麼會獨自坐在月下樓頭,寂寞的chuī著簫管?
我決意自己是記錯了。
當我把第七個老夫子氣走的時候,阿爹終於對我嘆了口氣:“你要是學不會作詩,我怎麼向你娘jiāo待呢?”
這是阿爹第一次提到我娘。
他有王妃側妃,府里還有不少美貌的姬人,可我知道那些女人都不是我的娘。
我娘是個南蠻子。
哥哥第一次對我這樣說的時候,我氣得眼睛都紅了,一把將他推進了湖裡。阿爹自幼延請名師教我武學,哥哥雖然比我高,又比我力氣大,可是竟不是我的對手。他不會游水,在水裡嗆得沒頂,被府里的親隨衛士撈上來的時候,差點沒被淹死。哥哥很講義氣,既沒有向阿爹告狀,從此也不再拿這種話惹我。
我不知道作詩和我娘有什麼關係,可那是我第一次看到阿爹的眼神那樣傷心,我不願意讓阿爹覺得傷心。
阿爹又請了個老夫子,據說是什麼博學鴻儒,學問特別的大,脾氣特別的好,我不願意再惹阿爹煩惱,所以老實跟著他念書本兒上的話。我的漢文突飛猛進,連律詩也能寫得像模像樣了,老夫子搖頭晃腦的拈鬚微笑:“郡主天資聰穎,悟xing極佳,假以時日,必成大器。”
成什麼大器?我朝又沒有八股科舉,還學那些陳酸腐調作甚?
幸好我學會了作詩,阿爹就不再在讀書上為難我,任由我成天帶著人圍獵遊樂。自從那次遇熊之後,阿爹便將他身邊箭法最好的八個衛士調給我驅使。這八個衛士都取的漢名,分別叫趙一傷,錢二敗,孫三毀,李四摧,周五輸,吳六破,鄭七滅,王八衰。都不是什麼好名字,我問過阿爹,他也只是笑了笑。
十四歲的時候我領著神箭八騎和梁王世子打了一架,梁王世子飛揚跋扈,貪財好色,竟在街頭當眾欺凌弱小,我一時看不過去,就出手多管閒事。雖然對方人多,可是我身邊的八騎連珠箭發,bī得對方láng狽不堪,落荒而逃。沒過幾天梁王府里就遣人上門來,我和哥哥成天在外頭跟人打架,阿爹見得慣了,並不當回事。誰知梁王此次竟然是遣人來替世子提親,送走使者後哥哥偷偷溜到後面告訴了我,我立時就想要藏起雙刀,打算去梁王府割掉那個膽大包天登徒子的耳朵。
哥哥急急拉住我:“阿爹託辭說你還太小,早把人攔回去了。”
還是阿爹知道心疼我。
那天晚上,我陪阿爹在湖畔聽簫飲酒,阿爹沒有提到這件事,不過他說:“你也長大啦,以後再在外面走動,還是穿男裝吧。”
穿男裝會少很多麻煩,阿爹慢慢的嘆了口氣,似乎是自言自語:“一轉眼你都已經成大姑娘了。等你嫁了人,阿爹也就放心了。”
“我才不要嫁人呢。”不知為何我覺得好生難過:“我一輩子陪著阿爹。”
“瞎說,女孩子家哪有不嫁人的。”
“那些皇子、世子看著就討厭,我才不要嫁給他們。”
阿爹啞然失色:“那你要嫁什麼樣的人?”
“我要嫁就嫁給蓋世英雄,”我只覺得憧憬:“統領雄豪,莫敢不從。”
阿爹笑了笑,隔了很長時間沒有說話。他的眼睛望著湖邊上迷朦的水霧,月色如rǔ白的輕紗,浸得樓台館閣都似浮在霧氣中隱隱綽綽。他的聲音也似隱隱綽綽:“你知道有一天他會在一個萬眾矚目的qíng況下出現,身披金甲聖衣,腳踏七色雲彩來娶你……”
我拍手笑起來:“阿爹說的是!”
阿爹沒有答話,我轉過頭來,才發現阿爹看著湖面,那眼神既像是惆悵,更像是傷心。
我叫了他一聲,他才轉過臉來,笑著摸了摸我的頭髮,柔聲說:“敏敏,你真的長大啦。”頓了一頓,又似是嘆喟:“和你娘那樣像。”
女兒像娘難道不好麼?
阿爹斷不會嫌棄我娘是南蠻子,我就是知道。
阿爹沒有再說什麼,只是告訴我說:“你娘囑咐過,若是以後你遇見一個叫張無忌的人,可要仔細提防他。”
我心下大奇:“張無忌,他是什麼人?”
阿爹說:“我要是知道他是誰,我早就派人去將他殺了。”一瞬間阿爹眼中鋒芒畢露,如同烏雲移開而金光奪目:“這世上若有人敢對你不利,阿爹一定殺了他!”
我沒追問我娘還說過什麼話,因為每次提到我娘,阿爹都會很傷心。
府里來了位苦大師,是花刺子模送給阿爹的勇士,武功絕世,可惜就是個啞巴。我成天纏著他學武,天下盜賊漸起,爹爹帶著哥哥常常征戰在外,再顧不上約束我。
苦大師對我著實不壞,這個啞巴雖然面目醜陋滿臉劍痕,可是教我武功的時候總是傾囊相授,從未藏私。
而且私下裡他也待我著實不壞,我最愛吃街頭拐角那家小鋪的蜜餞果子,府里下人都不願擔責,怕我吃了拉肚子,只有他肯偷偷替我買來。
每當我坐在牆頭吃蜜餞果子的時候,苦大師就在一旁笑眯眯的看著我。
那眼光和阿爹還真有幾分像。
我覺得苦大師也怪可憐的,他雖然是一代高手,可是容貌盡毀,又不曾娶妻生子,每日總是孤伶伶一個人。
如果他有個女兒,也會如我這般年紀吧。
中元節的時候府里出了一件大事,阿爹最心愛的一柄寶劍被人盜走了。
那劍名“倚天”,我曾見過多次,確是世上無雙的利刃,阿爹珍愛無比,每每攜在身邊,親為拂拭。
王府禁衛森嚴,倚天劍竟然被無聲無息的盜走,查不到任何痕跡,顯是絕世高手所為。阿爹震怒無比,斬掉了衛士隊長的頭,又出重金招攬高手,想尋回倚天劍的下落。
府里出入的江湖人物漸多,各式各樣奇怪的人都有,這些人總在議論江湖事,我聽他們講了許多故事,不由得興致勃勃,想要闖dàng江湖。
阿爹忙於軍務,也沒有阻止我,只是囑我多帶人手,以策萬全。
我讓阿爹放心,我有神箭八騎、玄冥二老、阿大阿二阿三,最重要我還有苦大師,有這些高手在我身邊,誰敢找我的晦氣?
我行走江湖很開心,江湖比王府有趣的多,天天有人對我說江湖險惡,我可一點也不覺得。
我帶著人奪回了倚天劍,喜孜孜jiāo還給阿爹。阿爹拿著這柄絕世利刃,輕拂良久:“故劍qíng深……”他似是微笑:“我原是想把這劍帶到墳墓里去……”
那天晚上我睡得迷迷糊糊,又聽到簫聲。披衣起來,側耳細聽那簫聲卻又沒有了。
如果chuī簫的人是阿爹,他一定又是想起我娘了。
第二天阿爹將倚天劍jiāo給我,說:“你獨自在外闖dàng,拿著這劍防身吧。”
阿爹終歸是最疼我,有什麼好東西都會留給我。
我建了綠楊山莊,在北地甘涼之地,卻築起江南娟麗的水榭亭台。我知道我的血脈里有一半是大漠的蒼涼與驕傲,有一半卻是南蠻子的jīng致小巧。我每日耽在綠楊山莊中,開始徜想我的母親,她會是怎麼樣一個人呢?
我並沒有耽擱正事,江湖似小小的池塘,我平靜的觀察我投下的顆顆石子。
明教新任的教主,名叫張無忌。
明教乃天下第一大教,數十年前人才輩出,極是聲名顯赫,自從前任教主失蹤之後,方才一蹶不振。這次竟然選了個少年來做教主,而且這個少年的名字叫張無忌。
我娘在十幾年前就曾叮囑過,讓我千萬小心這個人。阿爹鄭重其事的說出來,絕計不會有錯。
莫非我娘在張無忌很小的時候,就已經見過他?可是那時候張無忌年紀應該還小,就算我娘能看出他是個練武的奇才,又怎麼知道他可以平安長大,且對我有不利之心?
我生了好奇之心,決計一定要會一會這個張無忌。
在甘涼道上,我帶著神箭八騎,坐在柳樹蔭底,搖著扇子,漫不經心等著那個張無忌。
諜報絕不會有誤,他帶著明教教眾,一定會從這裡路過。
遠處馬蹄騰起煙塵,趕路的人行色匆匆,在驕陽下匆忙奔著前程。
來了。
從甘涼道上回來,我覺得妹妹似有心事。雖然她從不對我說起,但我也知曉一二。閒暇的時候她坐在湖邊看水,雲影倒映湖面,日頭照在湖中,粼粼的波光反she她衣袍上,她袖上刺金的繡花燦然生光,而她只是托腮沉靜,若有所思。